《榕树下》林格啾

5、5

　　而也就在这匆忙一眼的当口。

　　“池戬，那个，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梁然，”她蓦地脱口而出，“还有，我怕我下次不来了，你一定记得——”

　　一定记得，凡事千万都脱不开一个“忍”字，不要杀人，不要坐牢，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不要成为三年后，那个被反剪双手摁倒在地的杀人犯。

　　可也就是这半截话出口的一瞬间，她倏而面色一变。
　　剩下的字眼霎时齐齐卡在喉口，取而代之的，是苍老声音响彻耳边，反复回问。

　　【你在好奇什么？】
　　起先温和平静，而后咄咄逼人，震颤耳膜。

　　梁然骇然四顾。

　　方才还夹杂着乡音喧哗的小车站霎时间四面皆静，摆弄方向盘的司机、抬步上车的售票员、大树荫凉底下打着扑克的闲散汉子……还有池戬。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在原地，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仿佛被不知名的神拨停，连风都止息，唯独她僵持原地，不知所措。

　　它还在问，一字一顿，仿佛不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绝不罢休：【你在好奇什么？】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回到这里，你遗落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
　　“我只是，”眼见着不答不行，她只得捂住双耳，艰难发声，“不是，我不想改变任何事，不想添麻烦！我只是好奇，好奇他那天为什么救了我，还有——”

　　还有……脑海里忽而响起另一个声音。
　　轻轻软软的，无措的，低声的，像极了那天的她在心理诊室难得的真心细语。

　　【可医生……我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是好人，还是坏人。
　　或者说，他本该可以不是个坏人的？

　　梁然一怔。
　　又一次的万籁俱寂过后，喇叭骤而轰鸣，像是睡梦中突如其来的闹铃惊响，霍然自耳旁传来，而后是司机扯着大嗓门的吆喝：“还愣在那干嘛？上车啊！”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梁然摸了摸额间密密麻麻冒出的汗，恍惚间，竟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她忽然一咬牙，扭头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池戬身前。
　　“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市里一趟？”她说着，冰凉的手指把住他手腕，“我到时候再让我哥哥好好谢谢你，请你吃饭……再送你回来。”

　　她平素以为自己早成了个稳重冷静的小姑娘，连表情也控制得极好，这次却难得话语与内心一样真挚——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怕那该死的不知从哪又冒出来的声音再“制裁”她，于是紧张到声音都有点发颤。

　　“嗯？”
　　池戬显然没见过小姑娘这阵仗，瞟一眼她紧扣自己手腕的莹白手指，甩也不是，反握……显、显然也不太好。

　　他一下没想好怎么答复她。

　　倒是已经坐上驾驶座的司机“勇哥”扭头，开口粗声招呼了一句，“我说你们这群小年轻，磨磨唧唧个什么劲？！让你上来就赶紧，别耽误我出车！”

　　梁然：“……”
　　走吧？她用眼神示意，水汪汪又可怜兮兮的。

　　池戬不挣扎了，任由她反客为主地拽着。

　　走吧。

　　到最后，这辆一向少人惠顾的破中巴，就这么载着两个小年轻“吱吱呀呀”地上了路。

　　“在哪把你们放下啊，小姑娘？”
　　车开出不久，勇哥从前视镜里打量人一眼，忽然又开口问，“报个地址呗，瞧你这打扮，还雪纺裙子小皮鞋的，不像穷姑娘——该不会池戬还走大运，捡了个小富婆吧，啊？”

　　不巧，还真说对了。
　　真要说富，在2010年的F城，秦家自称一句老大，确实没人敢抢他的先。

　　至于秦四——梁然略微思忖片刻：没记错的话，自家那位一向爱鼓捣稀奇玩意儿的秦四哥哥，自打成年后便搬出家，住的是林海御园那间独栋别墅，楼盘起步价20万每平，小区一概不对外开放，这么直喇喇跑过去，怕是要被拒之门外。

　　思来想去，又不想露财给池戬找麻烦，她最终报了个居中位置：“把我们放在东门广场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一路考虑着，等到她拉着池戬在东门广场外下了车，也还没想好最关键的、怎么跟秦四联系，让他能接受接受眼下的事实。

　　骑虎难下，梁然只得颇心虚地找个借口走开，拿出手机——老天保佑，在2010年用苹果5，这手机还能正常使用纯属奇迹。

　　而后，她深呼吸，按原计划拨通了三四年没联系过的……秦四哥哥的电话。

　　嘟声只响了一下。
　　很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男人咕哝着，好似还有点刚睡醒的鼻音，“阿然，你干嘛呢？”

　　梁然有些懵。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哦，这是2010年，那时候自己还没跟秦四闹掰呢。

　　想到这，当即底气足了三分，也不管到时候人见到了，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一夜长大”的事，她只开口便问：“四哥，我有点急事，你能不能到这边东门广场来接我一下？”

　　“嘁，你跑那去干嘛，零花钱用光了？陪小姐妹‘扫货’啊？”伴着窸窸窣窣套衣服的响动，秦四嗤了一声，“我说你啊，整天这么活蹦乱跳热心肠的，可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梁然闻言沉默。
　　许久，才又再开口报出个更详细的地址。不等那边答复，百年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藏回衣兜里。

　　=

　　秦四的事，至少明面上，勉强算是解决了。

　　梁然调适着一时有些复杂的心情，慢吞吞走回池戬身边。
　　顿了顿，又微微仰起头，交代了句：“我哥等会儿就来接我。”

　　“挺好，”而池戬答她，复又伸手指了指街对面卖冰淇淋的小店，“还有钱剩，请你吃冰淇淋，吃不吃？”

　　两块钱一支的草莓味冰淇淋，从机器里歪歪扭扭挤出来，忽略甜蜜素和香精的刻意甜度，总让人想起早已远去的童年。

　　不多时，梁然手里便攥好那根粉色的冰淇淋，和两手空空的池戬一并坐在路边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等人，好半天，她又侧头看他，问：“你不吃吗？”

　　池戬目视前方，双手撑着长椅，看着街对面人群热闹的来来往往。

　　他不回答，梁然反倒更有“借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准确来说，是盯着那高耸眉骨，可以溜滑滑梯的挺拔鼻梁——心想这真真是上天多宠溺，才造出的这般刀凿斧刻好面庞。她摸摸自己鼻子，灰溜溜地挪开眼睛。

　　好面孔本人却对此颇没计较。只话音散漫带笑：“那是小孩子才爱吃的。”

　　忘了。
　　池戬还以为自己是十三四岁呢。

　　梁然嘴角一抽，孩子气地舔一口冰淇淋，“……我虽然只有一米六，但真十六了，一月生的。”
　　按这的年纪算，你比我小五个月，还得叫姐姐呢。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池戬登时视线一转，扭头来愕然看她一眼，“你？十六了？”

　　“对啊，其实是十六岁半，”梁然满脸无辜，明知故问，“你呢？”

　　池戬：“……”他顿了顿，选了个比较谨慎又聪明的回答，“念高一。”

　　梁然早从新闻上看过他的档案，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哦，那挺好的，我们还是同龄人，”她拍拍脸颊，试图恢复平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还忍不住微微发颤的笑音，“那你可别把我当妹妹了，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
　　池戬同学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末了，轻轻应了声“嗯”。

　　时至日落西沉。

　　秦四还没到，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虽然刻意避开许多他不愿意提起的敏感话题，无奈绕来绕去，总避不开家庭那关。

　　梁然遮遮掩掩、随口说道了两句自家情况，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发问：“那你家呢，我今天看……你爸爸好像有点，有点不太好相处。”

　　“那不是我亲爸。我亲爸杀了人，判了十八年，在坐牢。”
　　他大抵早料到有此一问，一溜便答下来：“当时我还小，现在连他样子都快要忘干净了。后来我妈改嫁，带着我、我外婆嫁到虞山，我继父，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一家人平时种点药材谋生，也做点外包生意，继父跟我妈一样，脾气躁得很。”

　　比预想中平静许多的语气，没有控诉也没有不平，三言两语便带过了今天的推搡殴打。

　　梁然原本准备好满腔的客套安慰话都无从出口，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那——”

　　她原本想再侧面规劝提醒一下，又想起今天下午在车站那段诡异的经历，不免话音一顿。

　　而事实上，上天也没给她机会，等她“那”出来个下文。

　　几乎只一晃神的功夫，一辆漆成通体银白、改装得颇为拉风的法拉利458，便在路人惊呼围观下七歪八扭地停在不远处，引去了池戬的注意。

　　路面遗留下的刹车痕迹清晰可见，足可见司机驾驶技术——臭得不行。

　　梁然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很快嘴角一抽，一抬头。

　　一打眼先瞧见的，是搭在窗框边的纤细五指，配上手主人那晃晃悠悠的轻浮架势，委实有点纨绔富家子当街逞能的意思。

　　再细看，秦四大抵出门匆忙，只随便套了件Burberry白衬衫，又戴着副能遮住他大半边脸的黑色墨镜，却依旧遮不住他那一身的“富贵气息”。彼时纤细手指拨动镜框，只往上一掀，露出双凤眼轻挑，骇然不可置信地盯着街边那位——自己的小表妹。

　　小表妹带着个俊妹夫。

　　“不是，阿然，你这……”
　　他有点嘴瓢。

　　看看眼前的梁然，又下意识地捞起手机，看看手机桌面上那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白瓷似的小人儿，白裙长发，发尾烫了个漂亮的卷儿——一切都是他眼熟的模样没错。

　　问题是，一天不见，这，人能一天之内长高十厘米吗？！

　　饶是见多识广如秦四，也不免愣在原地。

　　直等到小姑娘站起身来，冷刀子似的眼神瞥过他。

　　“四哥，”好半天，人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舍得过来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一起珍惜现在温柔的阿戬555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咚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丁丁 7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糯米圆子 20瓶；林减音 10瓶；丁丁 6瓶；阿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