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林格啾

27、27

　　王军块头很壮，站在讲台上，足比一旁涨红了脸的班主任老李高了大半个头，一身灰马甲配工装裤，精明的三角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梁然，视线上下逡巡——

　　她骇得小腿肚子打颤，进退维艰，只在短暂的缄默之中，下意识地侧头去找池戬。

　　教室前排，那少年跌坐在一堆侧翻的桌椅旁，显然是被直接推搡得撞倒无数“障碍物”，老三老五围在一旁，纷纷伸手去扶，都被他避过，只面无表情地揩着嘴角红肿处，撑地站起。

　　慌乱与沉寂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
　　池戬眼帘低垂，拂开一旁老五想要伸出阻挡的半截手臂，向她走来。

　　“梁、梁然，”恰是时，身后的李思琪也轻轻拉住她手腕，试图带人转从走廊上绕到教室后门避避风头，压低声音：“我们先、先往那边躲一下好了，你别……”

　　话音未落。
　　却听得惊慌失措的老李在背后高喊一声：“思琪！”

　　下一秒，王军似乎认出了梁然就是那天“闯”到自家的女孩，忽而大步走向这头，伸手就来拉扯！

　　“砰！”

　　不知对方是要拽人还是推搡，躲避不及的梁然只得下意识拉住李思琪猛地蹲下，想象中理应随即而至的疼痛却迟迟未到。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一响过后，男人吃痛的闷哼。

　　池戬几步过来，挡在女孩们身前，毫不犹豫便是当心一踹，一记窝心脚，直把王军踹得趔趄几步、后背“砰”一声撞上讲台！

　　一击毕，也不等王军反应过来，池戬又猛地欺身上前，膝盖死死抵住对方下腹，双目赤红。

　　他一手揪住王军的衣领。
　　对上男人狰狞表情，扬手便是毫不留情的狠狠一拳，“我说过，不要来学校！”

　　一旁的老李喝止：“池戬！这里是教室，不是你打人的……”

　　“不用你管！”

　　紧捏的拳头骨骼咯吱作响。
　　他已经完全顾及不得身旁一众老师同学看怪物般惊惧眼神，想也不想，又是一拳再落！

　　王军被他几次出拳打得满嘴是血，好不容易挣脱出一只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池戬，你个……”

　　那一巴掌倾尽全力，打得池戬右脸几乎瞬间肿起，刺目的巴掌印覆盖他瘦削脸庞。

　　然而他似乎已感觉不到痛，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唯有两眼红得如要滴血。

　　“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似从逼仄的缝隙中挤出，嘶哑沉重，“……真的想逼我杀了你吗？畜生。”

　　两人扭打在一起，旁人谁也插不进手，梁然刚要伸手去拉，便被反应过来的老二老五匆忙绕道过来一边一个给捉住了手，急得险些没咬人，又叫李思琪从背后死死抱住，再没了挣扎的气力。

　　“别添乱，”老五低声制止她，“你要是被误伤了，池哥更控制不住，你就在这就行了！”
　　“……”她牙关紧咬，却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戬被反应过来的王军一个肘击，猛一下打偏了脸。

　　眼见着局面不可控制，着急忙慌的班主任老李只能指挥着几个学生下楼去叫七中那几个不知在哪躲懒的保安，又是七八分钟，等到人高马大又经验十足的保安们上了楼，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双双挂彩的两人拉开。

　　王军虽然一开始防备不及，但说到底块头大，拳头重，池戬年轻力盛，却也没从中讨到好，被人掀得一个趔趄，额头磕到讲台桌角，落下长长一道血痕。

　　“死孽种，你造反是吧？！”王军被两个保安架着，仍试图挣脱，一脚踹向被拉到一旁的池戬，“你什么态度？老子给你打电话不接，出息了是吧？——你那一堆烂摊子要谁给你收，谁给你的胆量教训顾勇的人？！他娘的，你给老子过来，我不一砖头……”

　　他骂的太难听，乡话土话混杂其间，连站在讲台一侧试图安抚池戬的老李也不住蹙眉，末了，索性径直打断，只喊了句：“思琪，去找电话，报警。”

　　“报！你去报警，去打电话！你去看看他们抓不抓我？这是我儿子，吃我的住我的，惹事了我还不能打了？！”王军啐了一口，“你看看天底下有没有儿子打老子的！还老师，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废物！”

　　老李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来话，颤颤巍巍指着人脸“你”了半天，硬是没了下文。

　　这一场闹剧，最终惹来四面围观，隔壁班的人扒着窗户往里看，对面楼的挤在走廊上，看动物园大猩猩一样视线热烈。

　　广播里不住在喊：“现在是上课时间，高二高三全体学生赶快回班，赶快回班！”

　　可直到王军被几个保安带走去向不明，池戬也被沉着张脸的老李送到医务室上药包扎伤口，教室里的议论声依旧经久不息。

　　“那是不是就池戬的老爸？居然比池戬还凶诶？”
　　“都说池戬家里是□□，果然从虞山那块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

　　“放你/妈的屁！”
　　坐最前排丁老三拍案而起。

　　下一秒，在最后一排默默转笔出神的老五陈旸也冷冰冰抬起眼来：“说什么啊，没听清，再说一遍？”

　　他们在池戬面前一贯“乖巧”得很，信奉谁拳头大谁是老大，在一群不怎么识时务的同学面前，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

　　是故，一两句话下来，刚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一群同学面面相觑，教室里登时鸦雀无声。
　　局面尴尬，末了，还是只得李安琪起身，一边摆手示意丁洋先坐下，一边随手捞过本语文书拍拍桌子，“都说了这节课自习，别吵了，该看书看书！”

　　陈旸闻言，凝了她一眼，最终默默按住前座还欲发作的老二和老四，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这厢局面稍定。
　　那头，池戬所在的医务室里，却仍然并不平静。

　　争吵声甚至比教室里的嘈杂更甚。

　　梁然就坐在池戬身边，看着校医给他额上伤口消毒贴纱布。

　　而就在四五步远的门口，循迹而来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已经把班主任老李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老李拼了命拦着，似乎还打算直接奔医务室里来把池戬揪出去广播示众，一副不以儆效尤绝不罢休的架势。

　　半晌，平静了情绪，早已一头白发的老校长，这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老李啊！你当老师也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给学生带来多不好的影响？”

　　“我明白，我明白，”老李不住点头，微微弓腰，“但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这次实在不是池戬自己找事，他爸爸……”

　　“那是他们的家事，闹到学校来就是不对！”教导主任一语截断他话，猛一扬手，示意他赶紧让开，“刚才把人架出去的时候，你没看见一走廊的学生都跑那看？现在这群学生，人人都有手机，谁拍几张照片传上网，给咱们学校的影响有多不好，你做老师的心里没点数吗！”

　　老李听得默然，没让出身，却也没再争辩。
　　轻掩住下半张脸，他不住摩挲着胡茬，又忽而扭头，打量了一眼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的池戬——

　　也和一眨不眨看向这头的女孩，默默对上视线。

　　“我也不是想拦着你们，我是觉得，好歹是学生，他不是为了跟咱们对着干才……”老李轻声喃喃，末了，还是别过脸去，“让他先包扎完吧，校长，要记过还是要念检讨，好歹等他先处理好伤口了，行吗？”

　　话说到这地步，也不过只争取了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
　　不多时，校长接了个电话，陪着笑脸匆匆离开，剩下个暴脾气的教导主任，一把拂开老李大步进门，径直站到了池戬面前。

　　男人身量虽不高，却精瘦得很，虽是衬衫配西裤这样文质彬彬的打扮，也足以在沉下脸来时，显出一种颇为压迫的气场。
　　“起来，”主任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怒气，“还想在医务室躲多久？”

　　被质问的对象却没有对此吭声，只是跟负责包扎的女医生低声说了句谢谢以后，便站起身来。
　　不着痕迹地，挡在还略有些在状况外的梁然面前。

　　不得不说，在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里，池戬除了和王军大打出手时的凶恶狠戾，其他时候，都表现出一种几乎事不关己的冷漠平静——甚至在梁然随即想要在教导主任面前开口为他争辩两句时，也只是蓦地伸手，将人轻轻拦下。

　　“……！”
　　她虽披着七中的校服，可半点也不怵眼前这装腔作势的大人，哪怕被池戬挡在身后，一张小脸依旧涨得通红，死死盯着进了医务室便一把拽住池戬右臂的教导主任，牙关紧咬。

　　池戬在背后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而她扯着池戬的衣角。
　　谁也不放，谁也不让。

　　“李老师，”池戬没有理睬教导主任喋喋不休的教育，只在这嘈杂声里，转而看向一旁默默站着的老李，“我跟着主任去他办公室，和她没什么关系，你们先回班上，不耽误你们上课。”

　　话说得淡，梁然却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很显然，他不愿意她过多再掺杂其间。
　　要是她冲动之下来个自报家门露了马脚，只会让局面更复杂。

　　“好，”老李目光有些晦涩，走到这头，“……你好好跟主任解释。”

　　一时之间，仿佛楚汉阵营已分。

　　可梁然依旧想不明白，甚至大脑一片混沌：明明在她看过的、池戬所有的履历里。

　　除了他日记里也提到过的、9月份王军持刀来学校找人，后来甚至导致他被直接开除之外，在此之前，他的学籍记录上干干净净没有处分……显然七中的老师是默许了他的“□□”式存在的。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遭？

　　还是说，那些注定要降临在池戬身上的种种因缘劫难，因为某种因素作祟，默默提前了？
　　恐怖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终至于不可收拾。

　　她的心狂跳起来。

　　“但是主任！”
　　甚至于在被老李用力拉着胳膊离开医务室之前，又蓦地扬高语调。

　　哪怕明知道于事无补。

　　她还是在几人齐齐看来的视线中，试图为池戬补救：“……我们当时……池戬是因为看到他养父想对我和班长动手，才和他打了起来，他真的不是主动想打架闹事。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先被对方推搡过，他不是惹事的人，是他继父……”

　　“好了好了，”话还没说完，却先被人打断，主任不耐烦地一摆手，“我们会调查好经过的，赶紧回教室！”

　　男人的语调愈发加剧了她不祥的预感。
　　可她来不及再解释，便被老李拉开，拽出了医务室。

　　“你都不是我们班的吧？”一路上，老李咕咕哝哝，“怎么也跑来多管闲事，不是我说你，一个女孩子，管好自己好好念书就行了，别掺和这种事，最近真是，什么事都挤在一堆……”

　　梁然：“……”

　　她默默回头，透过医务室的玻璃窗，隐约看见池戬默然低垂的额发遮掩下，瞧不清神色的沉寂侧脸。

　　不知为何。
　　在这要命的关头，她只是忽而想起那曾经萦绕耳边，经久不散的一句：【一切你改变的，都将以别的方式偿还】。

　　从无可压抑的暴怒，到压抑到极致的冷静，池戬在这短短半天内经历的心境变化，她无从揣测。可却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眼的打量过后，恍惚才意识到：池戬或许从来都比自己要更明白，那属于他的命运里无从置喙的走向。

　　要把他逼到穷途末路，才走入早已准备好迎接他的低谷和炼狱。

　　“……”
　　梁然忽而轻而又轻地，抹了抹酸涩眼角。
　　她不懂——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想不明白。

　　池戬啊。
　　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时候，不为自己争辩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