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林格啾

15、15

　　“为什么要当警察。”
　　池戬用陈述句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半晌，话里带笑，却并不侧头来看她，“……可能因为，不想这世界上只有坏人能治坏人吧。”

　　说完，也不待梁然再开口追问，他又突然抬手，指向街对面刚刚拉开卷帘门开张的早餐店。
　　“车还没来，给你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想吃什么？”

　　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长篇大论，这看似沉重的话题就此被他淡淡略过。
　　梁然仰头看人，微滞过后，应了句：“我喝杯豆浆就好了。”

　　她也同样不是那种往人伤疤上对着凿的人。
　　池戬不想深谈，她就没理由细问。

　　正失落间，他却伸手，又一触即离地轻拍了下她头。
　　“可能对我来说，谈梦想太奢侈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不堪，”他说，“你在这等我，我去买豆浆。”

　　梁然：“……”

　　抬眼看，少年背影伶仃，右手耷拉身侧，已然头也不回地径自穿过宣沸人群，背脊笔挺地走远。

　　好似天生和旁人隔离似的，他从不为旁人诧异打量而驻足，桀骜冷峻面庞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池戬停在那家早餐店门前。
　　频频抬头，复又看向店门前的蒸笼，似乎在考虑吃些什么，末了，方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结账，拎起老板递来的两杯豆浆、一提烧麦。

　　正要转身回来，不知何时悄然排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却倏而拍拍他肩膀，微微抬手，似乎在示意他到旁边说两句话。

　　梁然眉心一蹙，盯着那熟悉背影：闲散的黑色衬衫、浅灰色长裤，分明是少年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已足足有成熟架势。

　　她心里忽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呃！”

　　未及思考，苍老的声音却又一次如闷钟长鸣，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瞬间面色大变，强忍着太阳穴处传来针扎似的疼痛，不住紧捂前额，却仍清楚地听得那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喋喋不休，只是不断在她耳边重复。

　　【一切你改变的，都将以别的方式偿还！】

　　【一切选择都已注定！】

　　她挣扎着向那头看。
　　青年微微侧过脸来时，露出那张天然自带三分亲和力的圆脸，而后不疾不徐向池戬递出一张鎏金的名片，

　　真的是程家旭，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池戬犯事之前……他们就认识？

　　纷繁的思绪鼓噪着，脑海中只剩乱哄哄一片。
　　在那苍老声音的来回吟诵下，她被疼痛逼得满头是汗，理不清丝毫头绪。

　　“池……戬……！”到最后，只能失声大喊，“池戬！！”

　　可那边的人好像听不到她说话，两人僵持片刻过后，不知说了些什么，池戬最终同人走到一旁。

　　程家旭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温文尔雅的笑容。

　　悚然般惊觉什么，梁然霍然低头，果不其然，再一次瞧见开始虚化的手指。
　　可和上次不同，周遭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异状，谈笑声不绝于耳。甚至连偶尔朝这头回望的池戬，脸上也没有半点诧异之色，显然也并没能观察出她逐渐开始变得透明的身体。

　　不行。

　　她一口银牙咬碎。

　　不能让程家旭和池戬接触……

　　在身体没有彻底虚化之前。
　　她右手攥拳，不断狠扣前额，痛意让人难得清醒，也似乎有了力气往街对面靠近。

　　一步。
　　她看见池戬接过了那张名片，左右翻覆看了一遭，抿唇不语。

　　两步。
　　程家旭拿出手机，尝试着拨通了某个电话，而后迅速挂断，向池戬比了个“OK”的手势。

　　三——

　　【呲】。
　　一声细响，如水波响在耳边。

　　下一秒，一度最后试图大喊的女孩，便如水雾蒸发般，消弭于空气之中。

　　“池戬同学，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往街对面看，看什么呢？”街道那头，程家旭笑容不改，伸手在池戬面前摆了摆，试图引回面前人的注意，“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池戬眉心微蹙，拂开他的手。
　　眼角余光微移，瞧见街对面公交车站的长椅，原本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坐在那的人，忽而不见了踪影。

　　“我说的合作，希望你能够考虑一下，”面前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话里全是极富煽动性的温吞和循循善诱，“请你相信，这是绝对安全，并且能够保障你之后余生生活的一个公益科研项目，只需要你……”

　　“我有别的事，”池戬打断他，半点不留恋地，把名片复又塞回略显呆滞的男人手心，“你们可能找错人了。”

　　话音落下，他提起早餐便转身，几乎是跑着过了马路。
　　然而，再怎么打量，再怎么环视周遭，最终也不得不确认：梁然的确已经不——

　　他视线一顿。

　　随即微微弯下腰，拾起地上“头朝下”反盖着的手机。
　　四周的人来来去去，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唯有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细细翻覆打量——这个牌子很有名。但他似乎从没有见过这种款式，眼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按下开机键，桌面锁屏，定格在梁然难得甜甜微笑、抱住病床上的苍白女人的画面。

　　这是梁然的手机？

　　他眉头紧锁，正想起身再找找人，手机左上角漂浮着的一个信封标识，却倏而剧烈震动起来。

　　=

　　“池……！”

　　梁然猛地睁开眼，满头大汗。
　　手指无意识间攥紧又松开，她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垂直上方的蓝白色天花板——原来也漆成了泼墨向日葵的模样，隐隐看去，那形状似乎还有点眼熟……不对，这里是……

　　“阿然，怎么样，觉得好点了没有？”
　　她正茫然思索着，熟悉的一把烟嗓，却忽然自耳边关切传来。

　　梁然眉心一抖，抬眼看去，一眼瞧见秦四而今那张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面庞。
　　西装革履，头发后梳的标准公子哥打扮，颇有标志性的凤眼倒是依旧勾人微翘，天生带着几分桃花风情，紧攥自己右手的双手掌心沁着汗意——他似乎唯恐被自家妹妹甩开似的。

　　梁然：“……”

　　她又回来了。
　　这次更加莫名其妙，全然毫无征兆，这其中的规律到底是什么？

　　“程家旭呢？”眼下唯一的线索，似乎只和那位行迹诡秘的程医生相关，她反手攥住秦四手腕，想也不想便急切追问，“你怎么在这……？你跟程家旭什么关系？！他人呢？”

　　秦四愣了愣。
　　大抵没太搞懂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连说话时的语气都莫名放低三分：“没啊，我正好要找你，姑父说你来找家旭了，我就赶到这边——家旭刚才被电话叫走，特意让我守着你，说是你刚才催眠过程中有点累睡着了。”

　　“你就对程家旭这么放心？你进来的时候，我只是躺在这？程家旭在干嘛？”
　　她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听来冷肃的语气背后，毫不掩饰对程家旭藏着掖着的那些微妙背景的质疑与惶恐。

　　秦四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手背。
　　“你想多了……家旭是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看，这、这，”说话间，他复又随手指了四周几个摄像头，“他绝对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素养开玩笑的，不然我怎么会把家旭介绍给你。阿然，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

　　你懂个屁。

　　梁然看着他笃定的眼神和动作，在心里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
　　下一秒，确认长期昏睡的身体已经恢复力气，马上丝毫不留恋地甩开秦四那汗湿的双手，背起一旁自己好端端放着的粉色书包，便径直往门口走。

　　——解释是没用了，要不就是秦四太蠢，要不就是秦四压根就是站在对方这头的，说再多也只是自露马脚，眼下还是先回家，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信息。她想。

　　“阿然，你等等！”
　　秦四却又追上来，一把拉住她衣角，直把她拽得险些没往后一趔趄，“我到这边来是专门有事找你，老张我都先叫他回去了。”

　　她登时气急，一扭头，纤细手指几乎直指对方鼻尖，“秦耀扬，你！”

　　“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秦四站直身，转而掰住她肩膀，一脸郑重其事，“姑姑走了，我们知道你出了那些事，一直都没有打扰你，但你身上毕竟还流着我们秦家的血，难道姑姑不在了，你就彻底不和我们来往了？”

　　“是。”

　　“梁然！”

　　看样子，这句毫不留情的断言，终于是惹恼了一直以来努力在她面前维持好哥哥模样的秦四。

　　他登时厉喝一声，垂落腿侧的右手猛地攥紧——那样子，那神态，几乎是要控制不住，下一秒就要赏她一巴掌似的。

　　可他终于是控制住了。

　　到最后，也只是痛心疾首，问着这两年来一模一样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以前你跟我们都很亲，爷爷奶奶也喜欢你，过去不论在哪，谁不称你一句秦家小六，让你三分，你敢说，我们对你不好吗？姑姑病了，我们也从没有亏待过你，没有委屈过姑姑，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帮你在你爸爸面前说了多少好话铺了多少路——”

　　“秦耀扬。”

　　她却毫不留情地开口打断他。
　　忍着痛，哪怕拗不过他也要拗，一点点把他的手指抠离自己衣角。

　　“够了。”她说。

　　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尽管她分明知道一切，也足够有资格问出那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摸着良心想想，所谓的不离不弃到底是亲情使然还是良心不安？

　　可这些所谓后话，哪怕是为了自保，她也绝对不会，绝对不能说出口。
　　至少这一刻不能说出口。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妈妈哪怕被当作怪物一样养活，受难，缠绵病榻，临死时，仍然还在努力在自己面前保护着这“秘密”，她不能辜负这份心意。

　　所以……宁可装聋作哑，绝不逞强出头。
　　她要韬光养晦，筹谋计划……等待时机。

　　“四哥。”
　　于是，短短数秒过后。

　　收拾好心情，梁然再一次扭头看人时，果然已平缓话音。
　　甚至又提起个勉强的笑容：“好，就算我反应过激了，你也知道最近我经历的事……”

　　只要看一眼秦四现在的表情，便知她的卖弄可怜又一次替她争取到了难得的同情。
　　她也就坡下驴，愈发温声细语起来：“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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