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的回忆录》白禾念宸

1、童年那点小破事

　　我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母亲单位后院那片大大的草坪，夏天的时候，总是有员工在那里撅着屁股挖“婆婆丁”，也就是蒲公英，每次都能挖到满满一个黑塑料袋，然后带回家去做菜包饭。
　　洗干净的大片生菜里放上热腾腾的米饭，配上自己喜爱吃的小菜——比如婆婆丁，最后裹上自家炸的鸡蛋酱，一卷，直接塞进嘴里。
　　滚烫的米饭加上蔬菜的清爽，还带着鸡蛋酱咸度，别提有多带劲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顿顿离不开菜包饭，便宜管饱又好吃。
　　但我对这道东北传统美食是拒绝的，大人问起我原因，我一般都会敷衍道:“太苦了，我不爱吃。”
　　大人听完以后都会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情，大抵是觉得我这个小孩挑食。
　　而我的姥姥，她不光眼神不友善，还会再加一句:“矫情儿。”
　　“小姐身材丫鬟命。”
　　我姥姥经常这么形容我，有时候心情好了，还会换上一句:“外国的茄子隔路籽儿。”
　　我姥姥今年六十出头，别人家六十岁的老奶奶，普遍都是头白眼花，驼背忘事。
　　我姥姥可不一样，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像鹰一样锐利，说话也特别利索，带着地道的东北口音，骂人不带脏字，变着花样的跟你说“东北歇后语”，能把人说的一愣一愣的。
　　有一次她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也不坐下想，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来想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算明白过来——那卖菜的少找了她一毛五！
　　这给老人家气的，姥姥一口气下了六楼，在道边直接跟卖菜的老头对骂起来。
　　老头说她“扣扣搜搜，丧气鬼！”
　　她大骂老头:“虎哨子！一点诚信都莫得！天天净知道瞎白乎！”
　　二人你来我往，骂的有来有回，左邻右舍来了一堆，没一个劝架的，都在旁边看热闹。
　　这事直到我妈下班回来才得以停止，我妈半哄半推，半威胁半劝架的，可算把她拽回家。
　　“听说了吗？昨个儿就是绿水小区那家老太太，在这骂了人家卖菜的老头一下午！”
　　我姥姥因此一战成名，整个小区都知道六楼那家“不好惹”。
　　这样的姥姥，我小时候是万万不敢顶她嘴的。
　　但我好像特别不受她待见，每次姥姥见我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变着花样的损我、嘲讽我，什么“说话巴巴的，尿炕哗哗的。”“千年骨子，万年康。”比“外国茄子”还难听。次数多了，我也来气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
　　每当我想抱着赴死的决心跟姥姥来个鱼死网破的时候，我妈总是能立刻察觉到，并及时的把我拉到厨房。
　　她让我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蹲在地上，这个时候她就会点起一根烟慢慢的抽起来：“又跟姥姥闹不愉快了？”
　　我很委屈：“她老是说我！”
　　我妈这个时候就会很无奈的笑：“你就不能学学你哥？”
　　我回答的很果断：“不能！”
　　老妈瞪起眼睛，她眼睛本来就大，瞪起人来的时候，眼睛瞪的溜圆，特别吓人。
　　我下意识的往后挪，屁股连带着板凳，瓷砖地板被蹭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呲——”。
　　老妈看着我秒怂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算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让妈省点心。”
　　“让妈省点心。”
　　这话不止我妈，就连我哥也对我说过。
　　我哥小名叫晨晨，比我大了五岁，我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就已经小学了，我刚上小学，他已经初中了。
　　初中很多男生都会对自己的头发动手动脚，压个直板啦，染个颜色啦，或者泡在网吧里上□□，逛别人空间，发一些伤感的说说，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句“妳若安好、便是晴天。”
　　晨晨就从来不这样。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留着寸头，笑起来门牙缺一块——他小时候跟人家玩摸瞎乎撞到门上，哭的死去活来的，我当时也在场，不过我哭的比他更伤心，更撕心裂肺。
　　路人看见无不啧啧称奇，心里想着这两个小孩是得经历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才能哭成这样啊！
　　后来晨晨问我：“苏禾，撞掉门牙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啊？”
　　我说：“我看你哭成那样，我以为，你要死了，我能不哭吗？”
　　晨晨听了以后扭头就走，好几天没搭理我。
　　我表示很莫名其妙。
　　我跟晨晨是玩不到一块去的，也许是因为他比我大太多，思想比我成熟，又或许是他知道的更多。
　　他总是尽可能的帮着老妈分担一些事，学校里也不惹是生非，除了学习一般哪都好。
　　“比小姑娘还文静。”
　　学校里的老师这样形同他。
　　晨晨的懂事给了老妈很多喘息的机会，也让她更愧对于他。
　　现在想想，那段最困难、最分裂的日子里的，晨晨可能真的是老妈唯一的慰藉。
　　那个时候的我却不懂，我的眼里只有小花小草还有泥巴，我不知道我不是这个家庭的亲生孩子，而是从我妈妈的工作单位——儿童福利院寄养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家里所谓的“爸爸”，其实早就与老妈离婚！他们之所以还住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老妈不想让孩子年纪轻轻便失去父爱！
　　她靠着微薄的工资养活着自己，还有别人的孩子！
　　姥姥的到来，不光给予金钱上的援助，更是解决了孩子的一日三餐，之前晨晨中午都是骑自行车去亲戚家“蹭饭”的，所以姥姥在家里地位才会这么高。
　　当我真正了解这段“真相”是我刚上小学没多久，以一种极为可笑的方式得知。
　　大人的世界总是暗潮汹涌，一望而不见底，年幼的我想不到，总有一天，我也会深陷于这样的漩涡之中。
　　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既然姥姥对我不好，那我就永远不告诉她，我拒绝菜包饭是因为里面的婆婆丁——副院长养的狗天天在后院撒尿拉屎，所以后院的婆婆丁才会长的这么好……
　　我很记仇，这点在我年幼的时候便露出端倪。
　　晨晨跟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姥姥更是不能接触，老妈每天都在忙着工作，我童年唯一的玩伴，是儿童福利院的“兔子。”
　　此兔子非彼兔子，兔子大名叫做“丹江春”。
　　丹江春，顾名思义，她是在牡丹江的春天被送到院里的。
　　她那个时候还是个婴儿，被捡到的时候浑身被一个破布包着，身上一股子味道。
　　本来捡到她的人想收养她的，但一看她的脸，了不得，是个“兔唇”娃娃，也就是医学上统称的“唇腭裂”。
　　后续再加上医院的检查，她不光有唇腭裂，还患有乙肝，那更“不能养”了，于是她就被送来了。
　　真要算起来，她的资历比我还要老一些？
　　我是从来不会直呼其名叫她“丹江春”的，我一直喊她“兔子。”
　　我发誓我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我小时候是真心觉得丹江春的三瓣唇特可爱，满孤儿院就她独一份，我觉得她的家人肯定是眼睛有问题，而且还没文化。
　　连“独一无二”都不知道。
　　兔子因为患有乙肝，院里没有小孩愿意跟她玩，某些程度上来说，我们同病相怜，至少我们一样孤独。
　　我理解不了所谓的“兔唇”，我更不懂“乙肝”的含义，在我眼里，兔子就是兔子，她是我的好朋友。
　　有一次，院里发了饼干，兔子没舍得全吃，留了一半，在院门口等了半天只为了给我吃。
　　我坦然接受兔子的好意，正当我要把饼干放到嘴里的时候，老妈在不远处看到了，她异常着急的跑过来，下意识的把饼干从我手中甩走，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
　　饼干在地上滚了一个圈，四周洒满了饼干屑。
　　兔子的眼睛红了。
　　这回，可真是兔子了。
　　我理解老妈的护犊心切，我也曾扪心自问：如果我知道了乙肝是什么，我还会这么坦然的接受兔子的食物吗？
　　我得不到答案，人最畏惧的，往往是表面文字。
　　可当我看见兔子黯然的眼神，就像是本该精致美丽的瓷器，一下子破碎掉了。
　　我内心的疼痛是那样真实，又悲伤。
　　现在的我有些记不清兔子的长相了，但那双无助、痛苦、失落的眼睛深深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还是不认为老妈是对的，尽管她没做错。
　　我从那次以后就很少看见兔子，她变得更为孤僻，更独来独往。
　　食堂阿姨说，在食堂总是能看见她一个人默默洗刷自己单独餐具的身影。
　　再后来，兔子被美国家庭收养了，据说那里的人并不歧视兔子的兔唇，他们反而觉得很有特色，还会得到国家补偿。
　　老妈说，这样对兔子而言未必是完全幸福的，那个家庭还有亲生的、别的领养的孩子，那些孩子也会喜欢兔子吗？兔子不会说英语，在那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想后悔都来不及。
　　可我认为那些都不重要，语言不通可以学习，一个孩子不喜欢她，不代表全部孩子不喜欢她。
　　真正重要的是，他们把兔子当成一个“正常”的孩子，这样已经足够了。
　　兔子，在跨越太平洋的那个国家，你一定要幸福。
　　我在心里，衷心的为你祈祷。
　　没过多久，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
　　2006年9月1日。
　　天气：阴转雨
　　今天，妈妈没有时间，是姥姥带着我入学的。
　　小学的操场是沙子做的，雨天了都是泥巴，很难走，我把裤子弄脏了，回去又要挨骂了。
　　大厅内黑纸白字写着很多人的名字，我都不认识，不过一想想，有一些陌生的名字，将会陪伴我六年时光，我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苏禾，你要加油呀！(笑脸)(笑脸)

　　————出自苏禾小学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