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履霜 ...
-
“抱歉……”
叹息般的话语有如魔咒，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攫取走了宿主的全部生气，令那背影瞬间就委顿下来，瞧着轮廓分明与前一刻并无不同，但敖红就是能从中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萧索之意，扑面浇了她满脸满身。
杨戬的声音很轻，呼吸很短，仿佛肩上扛了千斤的重担，压得他没有余力喘更长的气：“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忘了你了，忘了你还知道真相，忘了我不负责任的死亡会带给你怎样的困扰。”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就连沙沙的竹叶喧扰声也消歇，他话音微顿，似乎想扶一扶额头，抬手举至中途又握成拳强按下去。
“我也并非有意欺骗你，当初和你说的那些，的确是我曾经抱有过的打算，可惜时移世易，我没法子照着预定的线路走，代价越来越大，自己全身而退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杨戬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到了后来，我更不可能一次次地去向你订正，自己今天活下来的几率又比前一天更小了，四公主，你知道的，这不现实。”
“可你还是活下来了，你当初和我讲过的那些将来，如今也全都实现了，不是吗？”敖红上前一步抱住杨戬手臂，急切地盯着他的侧脸。
杨戬也在这时循声转头，四目相对里，敖红这才发现对方素日平静冷毅的眸子里蓄满了深不见底的悲恸，像压抑冻结了千年的冰潭，终于崩裂露出其下的一角漩涡。
“没有实现啊。”
杨戬这样说。
他的声音虚无得像天河上空盘旋的风：“如果我当时死了，以此为前提布置的一切才有意义。昆仑山下，若是没有你站出来，我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计划里还有这样的漏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约也是分裂得太厉害，我想挽回，我不能一错再错，辜负你们的回护到最终没有转圜余地的程度，我做不到。”
“所以我心软了，我任你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零乱的思绪，破碎的逻辑，敖红隔着衣袖也可以触摸到这具身体哪怕最细微的颤抖，这与当日在真君神殿中的倾诉截然不同，那时候杨戬非常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准备好了去承受，不似今天，一层层剥向连他自己大概都没有认真窥探过的内心。
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他所渴望的吗，可理智一遍又一遍地敲打门窗，告诉他这太难了，这不可能，那些寂无人声的漫漫长夜，杨戬坐在真君神殿里反复推敲完善的那条现实的路，最糟的结局不过是自己死去，那么以此为前提，还有什么难题是不能办的。
久而久之，这点放纵的念头生了根，与曾经应许敖红的承诺并蒂生长在脑海里，一面现实，一面梦想，交织缠杂成混沌的障壁，绞得他脱不开身。
昆仑山下鲜红身影的介入，第一次剥离了障壁的妖藤，而杨戬随后试图挽回疏漏的一举冲动，最终将这两方彻底击散，当风扬得干干净净。
“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除却一死之外全无生路，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当我发现真相的披露令我不能再继续那个选择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
“我不能死了，从‘只有死’到‘不能死’，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笑话。”
杨戬在笑，可敖红却觉得那当中的悲怆之意砭人肌骨，他眼睛里的光彩也散得很远，整个人空洞着，恍惚便如潮水一般越涌越多：“在那之后，我又像是被分成了两半，肉身还活在这个世上，活在我曾向你讲述过的‘将来’里，可我的灵魂已经死了，死在我曾经无数次推衍过的，那个没有我的存在的结局里。”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掌心里深红的指甲印迹触目惊心：“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也不能专心地做好任何事情，每当我想要圆上这个谎，假装着本来就是我的打算的时候，我的精力就会告罄，像是在提醒我，它本该休息了，如今每一天需要它应对和考虑的东西，都是我额外强加给它的——只因为那时候我心软了，我为什么偏偏要在那时候心软呢？”
“杨戬——”
敖红打断了他的话语，却没能打断他的恍惚，深海一样的瞳孔里倒映着敖红关切的脸，中心却渐渐为某种探究的疑惑所代替。
诚如杨戬所言，那确然是一种对敖红等人伤害的收束，但也未尝不是，杨戬自己对回护这件事本身的挽留和渴望，他的直觉在纷杂的信息流里权衡取舍，最终选了他想要的，那并不是错，人怎么可能用直觉去选一个彻彻底底的错呢？
敖红将尚未说出口的劝慰和开解尽数咽下，因为她发现杨戬的神情不一样了，那是只有自己倾吐之后才能堪堪触及的，真正的一切不虞的根源。
出神的根源。
心魔的根源。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听见杨戬这样问：“你相信人的感情，是可以被斩断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履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