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大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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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并不起眼的屏风上，绣纹开始丝丝缕缕浮现出淡青色的光华，倏而宛如经折合页般收拢缩小，化作一道流光落入敖红掌心里，现出它贝类的原形，竟是一件出自东海的法器，也唯其是法器，才能在杨戬敏锐的洞察力下完全遮掩住另一个人的气息。
杨戬手中的竹杯连同杯中冷透的茶水一并溅落在脚下，竹杯是摔不碎的，但落地时清脆的撞击声仍惊回了屏风前后兄妹两人怔愣的神思。
是三圣母杨莲。
她竟打一开始就藏身在茶室里，听好友对兄长心绪的字字引导，也听后者低诉当着自己的面绝不可能倾吐的桩桩件件，再然后，就是敖红看似是提点杨戬，实际上还是说给三圣母听的许多细节。
这桩是她的错，那桩是杨戬的错。
她自以为的包容和小脾气，到兄长那里是怎么样变了味道，而杨戬自以为的保护和伤害，到了妹妹这里又偏成了什么。
好在敖红对着杨戬说话，十句里八句都是指他的不是，杨莲跟着一水地听下来，便知道这些都只是果，真要细究那因，还要往两人都不太知事的年纪上寻根究底。
就好比从根系开始就分成了两株冒笋的竹，长到了参天的形态，坐拥沉密秾翠的枝叶，倒久久想不起彼此的根是连在一起的。
“……二哥。”
杨莲的脚步在距离杨戬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伸出的手滞在半空，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先前的动作去牵杨戬衣角，像两人小时候自己常常做的那样。
因为杨戬自从用余光扫见了屏风后的人影，就一直不曾真正转过身来与杨莲对视。
还是敖红轻轻叹一口气，她看得出杨戬是恼的，可这条路走到现在，总不能中道荒废了：“真君恕罪，我们本也不是有意瞒你，只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解了真君心结，若是不能，辞去的当口必令我许下不将今日所谈之事外传的誓言，我也实在想不出，错失今日，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再与真君这样见一面了。”
从注意到杨戬的精神状态不妥开始，敖红择的就是一条与八公主全然不同的路，这件事的症结固然在杨戬，可从他这里入手，其实很难越过他心里重重顾虑的高山，所以八公主劝也劝了，气也气了，真正要去走的还是杨戬本人，而人与人的交往是相互的，感情如果没有得到回应的信心，便是再多的勇气也会被消磨干净。
所以她先引动了杨莲的念，把这一厢的出路打通，再去引导杨戬迈出第一步，反而容易。
沉香和小玉发现铃铛的这天，也就是杨莲与敖红商定了准备出发的时候，多少令敖红心安的是，杨莲虽然在旁的事情上常常糊涂，可一旦给点醒了是她的责任，就决计不会懦弱回避。
打眼暗示敖红先退一退，杨莲往前半步，却是一转念握住哥哥的手，他手未攥成拳，只尾指紧紧勾着，眼角瞥见视野里那抹红真的退到门外，才将将松开，给一把握得实了，杨莲没忍住笑意，语气十足十的家常口吻调侃道：“二哥怎的不敢看我，我就那么可怕？”
杨戬总算偏过头去看她，才张了张口想驳，到底没说出口。
杨莲全作前头那场争执并敖红的狮子吼俱不存在，大大方方拉了杨戬坐下，一面就着碟子给他剥松子仁，一面笑吟吟说话：“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流浪，衣裳很费，有一回请托了一户农家替我裁裙子，布是咱们自己扯的，二哥却还要去山里担一天的柴换针线，那时候约是初夏，你顺路摘了两个青桃儿给我玩，我却当是吃的，咬一口酸倒了牙，你还笑我。”
杨戬许多年少见妹妹这点娇憨的少女模样，一时看得怔了，先前紧绷的精神与心事被披露出来的尴尬，也随着这股子淡烟罩水的往事浮出记忆而渐渐散去，恍惚想象着当年小女孩吃酸了苦着脸的模样，空了的竹杯在指间来来回回捻转，全被杨莲不动声色地收在眼里。
口中的回忆便随之换了场景：“后来你有大事要做，我就被寄养在女娲娘娘的重华宫，娘娘可怜我身世，偶尔也会指点修行，可我还是觉着无聊呀，就终日盼着能得一回你的信儿，或是来看一看我。后来你学成了去劈桃山，事前没说，失败了更不敢告诉我，等我从仙官那里打听到母亲死讯，风风火火地去找你问罪，说实话，当时是真的很怨你的。”
“到今天想，怨的大约是你只认了救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没给我尽一份心力的机会，当时却想不着，只记得气了好久，才想明白那终究是不可能回转的事了，母亲没有了，好歹还有你在，有你，我就不会是无依无靠的孤零零一个。”
她说着又抿唇笑一笑，有些涩，却已经不见得有多苦，杨戬垂了眼帘听她细念往事，一颗心且静下来，胸臆里盘绕的那点阴霾就淡了些去。
兄妹两个几千年不曾分剖心思，这时节摊开来，才各自发觉欠对方的多了。
“后来你压我在华山下，那二十年与其说怨，还不如说赌气的成分更大一些。”杨莲微微噘了嘴，神情上也有些赧颜，却仍将彼时的孩童心思一连串数出来，“说出来你别不信，自打你上天做了司法天神，我大约就在跟你赌气，一时气你公事忙碌和我生分了，一时又恨不能真作出生分的样子来刺一刺你，等给关起来了，满腹满心的委屈，又仗着你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处处和你的意思拧着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挣什么，便是彦昌和沉香，见你一时拿不住他们，也就知道你是根本不想拿了，偏还想看你吃一点亏，好悔一悔作甚么不教我顺意。”
说到这里，她连松子仁也剥不下去，面前的果仁堆得小小一座山，倒映在杨莲黯然的眼眸里，个中隐隐泛出水光：“可最后见你那样费心苦捱，反而是我先后悔了，你自然不曾改变，我这些年倒像是在跟空气置气，你只让着我，我倒久久扳不正心态，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你了，又怕你怪我生我的气，纵然不怪，也觉着对不住你。”
眼眶里的雾气越蓄越多，到底“啪嗒”一声滴在桌沿上，又四下里溅开去。
“三妹——”
杨戬终于坐不住，慌忙去牵妹妹的手，滚珠似的眼泪照旧往下落，杨莲却再没抬头，只顺势扑进兄长怀里，像年幼时躲在山石缝间生怕跌了出去的小姑娘，紧紧抱着当时还是少年的哥哥，就等于抓住了全部的依靠。
也是太久没这样亲密相处，杨戬一时全忘了从前是怎么哄得杨莲不哭的，眼见着长成了大人的妹妹埋首在自己胸前，肩膀一颤一颤，他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只觉眼前陈设幻化扭曲，全成了记忆里几乎都随着时光褪色干净了的场景，怀里的人从女郎变成少女，又从少女变成女孩，再一恍惚回到现实，被聚少离多切割得破碎不堪的数千年的记忆，就这样忽如潮水般穿成了线，凝成结结实实一个团，浑然锥凿不开。
僵直的手腕终于迟迟拥抱回去，怀里温暖得像是焐化了一块糖，暖融融填进他冰凉的四肢百骸，久而心脏的跳动震醒了他的恍惚，变成耳内两颗心此起彼落的默契的和声，无声收紧了环抱的手，杨戬轻轻呼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等杨莲哭累了抬头，红着眼睛打嗝：“我说完了，该二哥说了。”
杨戬却只拿手指点一点妹妹鼻尖，神色略见轻松，微微摇头：“二哥已经不用说什么了，你的好姐妹拖了我半日，不都是为了说给你听？”
杨莲一呆，忽然觉得这一轮下来还是自己亏了，同样是狼狈模样，自己的是当着杨戬的面叫他亲见，杨戬的却只是自己隔了屏风听，个中差距可大了，立时别扭地皱了鼻子。
不意杨戬又拢起手来将她抱得更紧些，杨莲才红着脸闷在兄长怀里发怔，额头就被下颌温柔地抵了，耳边是再熟悉不过的温声：“我从来都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窗口竹叶轻摇，洒下一地光斑。
“从来都是。”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大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