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逢春》花笙苏

4、清平乐昙梦

　　第四章：清平乐昙梦

　　七月的夏日闷热难耐，若白书院里也变得死气沉沉，学堂里的学生都像窗外被晒蔫的木槿花叶，没有灵魂的背着“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他们连以往显示自己投入的摇头晃脑动作也不做了，因为稍微一晃就会有汗水甩在书本上，晕成一朵墨色的花。如往常一样，楚翊今天又有没有来听书，而陆祈春也在无比焦急的等着下学后去找楚翊，待到午饭放学时，陆祈春就飞也似的冲出书院去寻楚翊了。

　　不出陆祁春所料的是，楚翊果然是躲在镇子外的那棵千年老树下，他身上穿着一间灰色的麻布短衫，懒洋洋的靠在树干上，似是与这棵千年老树已经融为一体。楚翊正聚精会神的吹着手中的芦苇，虽然断断续续不成曲子，但陆祈春还是听出来这是镇子上久经不衰的经典曲子《清平乐》。

　　在清平镇，有三样东西最为人称道，一是楚翊身后这棵饱经风霜，据说可以保人平安的千年神树，二是长在清平镇郊外山上，可以治疗各种怪病的神药，最后一个便是这首名叫《清平乐》的曲子，据说很多年前，当今的圣上曾经到江南微服出巡，还在清平镇住过一段时间，而随行的当朝翰林殿大学士、绝世大才子林亭何深感于清平镇的闲适清致、怡人清秀，专门为清平镇写了这样一首曲子。

　　楚翊似是很迷恋这首江南小调，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去清平东街的瞎眼乞丐旁边坐着，只是为了去听这首曲子。

　　这个瞎眼乞丐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常年在清平东街的一处墙根下坐着乞讨，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身上脸上满是油污与尘土，头发乱糟糟的打成结，浑身散发着一种恶臭，行人经过时，甚至都会快走几歩，怕沾染上什么不好的气味。但是，这位瞎眼乞丐却似乎精通乐律，一把破破烂烂的笛子在他手上能吹出各种曲调，他靠着吹奏曲子来给自己招揽生意，他的这把手艺不仅能维持不让自己饿死，而且每顿吃的还都非常丰盛，不得不让人服气他的技艺。

　　当时的楚翊根本没有钱能给自己买上一把笛子，于是便学着曲调去吹叶子，他这一段时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躲在这棵千年古树下吹叶子。

　　陆祈春轻轻的走过去，坐到楚翊身边，也学着样子拿起一片树叶吹了起来，可是除了闷闷的吹气声，根本就什么声音都没有，更别提曲调这种事情了，无奈的陆祈春把叶子翻过来又吹了一遍，但结局却还是一样的。

　　而楚翊仿佛是根本没有看到陆祈春和叶子殊死搏斗的窘迫样子，看到他坐过来之后一动不动，而就在陆祁春失去警觉性之后，一把拽住陆祁春的头发，然后揉搓着把他们弄成乱乱的一蓬。楚翊并不是一个会主动欺负别人的小孩，但他每次看到陆祈春正襟危坐，认真做事情的样子就想欺负他。那时候的陆祁春已经十岁了，年龄的增加让他不再像一个瘦弱的豆芽菜，反而越长越像一颗土豆，脸圆圆的，头也圆圆的，睫毛很长但不翘，而且垂垂的有点往下长，显得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陆婆婆很精心的给祈春梳了个高翘的马尾，让本就秀气的陆祈春更像个女孩子。楚翊每次欺负陆祁春总是会扯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打成结，而每一次陆祈春都憋红了脸，边强忍泪水边解头发的结。每次这个时候都是楚翊最开心的时候，连他也不懂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他平时可是连话都懒得和旁人说的，更遑论去欺负别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楚翊救了陆祈春，陆祈春为了报恩，就总是跟在楚翊的后边，

　　楚翊为了自己得罪了素黛轩的老板，还打破了书院趋炎附势的刘先生的头，虽然镇长最后出面摆平了这件事情，但是楚翊还是再也不去书院读书了。陆祈春总觉得自己欠楚翊的，于是，在那件事情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陆祁春每天都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楚翊的后边，希望能找到回报楚翊恩情的方法。

　　每日下学之后，陆祈春总是匆忙的回家吃完晚饭，迅速的背完先生布置的文章，然后拿上几块陆婆婆做的小点心，飞奔着赶到楚翊的家门口，每天的这个时间正好是楚翊出门的时间。夏日的傍晚，除却了白日的炎热，生出一种难得的温柔感，楚翊什么也不说，陆祈春也不开口，只默默的跟在楚翊的后边，镇上的孩子们看到他两在一起，总是用“跟屁虫、跟屁虫”这样的歌谣去嘲笑陆祈春，陆祈春就像没听到一样，只踩着楚翊的影子默默前行。

　　那段时间里，楚翊总是会跑到镇子外山上的一处树下，那是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陆祈春发现楚翊每次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观察一棵不太起眼的矮木，陆祈春每次都想鼓起勇气问楚翊这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每日不间断的来看，但是每每话到嘴边，只要一看到楚翊的脸，陆祁春就会不自觉的怂下来。

　　陆祈春跟着楚翊走了快一个月，两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过，他觉得可能这辈子他也无法找到能报答楚翊的方法了。就在他心灰意冷，总是在思考要不要放弃的时候，一件事情却改变了这一切。

　　那一日，陆祈春下学回家时，被在街头失了惊的马车撞了一下，脚踝肿了好大一块，甚至已经不能走路了，陆祈春被带去医馆上了药，郎中还叮嘱他近半个月的时间都不能再走路了。陆祁春被马车的主人送回了家，而顺其自然的，他这段时间就不能在去书院了，同样也就不能再去跟着楚翊了。躺在床上的陆祁春看着自己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脚，心里生出一种伤心：楚翊应该会很开心吧，毕竟每次他见了自己，都是一副不很开心的样子。

　　就在陆祈春卧床养病的第三天傍晚，陆婆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楚翊，纵使是来探病的，楚翊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拽样子，一脸冷酷的表情像是来讨债一般，与往日不同的是，楚翊拿了了一个包的很严实的布包，他用一手提着，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在布包下边托着，这样的动作让他走起路来十分的滑稽，并且与他脸上那副欠揍的表情形成了强烈反差。

　　“消失好几天我以为你失踪了呢”楚翊一边用一副很嫌弃的表情看着陆祈春包成了一团的脚一边说。

　　“我的脚不小心受伤了”

　　“看到了，包的很丑”

　　“哦”陆祈春心中有一点生气，他不明白楚翊为什么要来专门奚落他，一个月了都没说过话，不说也就不说了，为何还要专门来让他难堪。

　　“喏，这个给你吃，听说能以形补形”楚翊将他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提着的布包递到陆祈春的手上。

　　半卧在床上的陆祈春伸手接过来，发现这包东西还是热的，打开来看却发现是一碗蹄花汤面，陆祈春认出来这是镇上张大叔那个小面摊上卖的最豪华的一种汤面--蹄花汤面，然而虽说是叫蹄花面，但是汤其实是清的可怜，白花花的一碗汤面上飘着一棵小菜和点点葱花，运气极佳的话，你才可能在这碗面里找到一块碎猪蹄。

　　用来探病的话，这碗面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寒碜，但是陆祈春知道，这对于在穷困的泥沼中挣扎的楚翊来说，这已经算是相当昂贵的一件东西了，内心不禁涌起一阵温暖和感动。楚翊帮陆祈春拿来筷子，看着他在床上吃着这碗清汤的蹄花汤面。

　　心思细腻如陆祁春，很快就察觉到了楚翊咽口水的动作，于是便邀请楚翊一起来吃。

　　“你去找婆婆要双筷子一起吃吧，我自己吃不完。”领取春说。

　　“没关系，我吃过了。”楚翊回答。

　　“快来吧，吃不完就浪费了。”

　　“那……那好吧！

　　楚翊去拿了筷子，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用左手端着碗，另一手拿着筷子挑面吃，这个姿势看起来十分的难受，而且有时候还会撞到头，但他们还是香喷喷的吃完了这碗面。而且他们运气爆棚，这碗面里居然有两块碎猪蹄，但是最后在楚翊的坚持下，这两块猪蹄都进了陆祁春的肚子。

　　吃碗面之后，楚翊问陆祁春：“我们一直去看的昙花今晚要开了，你要去看吗？”

　　“昙花？那棵不起眼的矮树枝是昙花？”陆祁春一脸惊讶。

　　“你不知道吗？那你一直跟着我是为何”楚翊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些疑问。

　　“我想去看，可是……”陆祈春一时想不出如何才能说清楚自己跟着他，其实是为了报恩这个事实，但是听到有昙花后这种窘迫马上就被忘到了一边，他怎么也没想到楚翊一直去看的那棵矮枝竟然是昙花，他在书上看过“昙花一现为韦驮”的传说，却怎么也没想到在清平镇居然能看到昙花。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的脚受伤了，兀自难过起来。

　　“可是什么？去不去，一句话”，楚翊酷酷的说。

　　陆祁春冲他点了点头。

　　“陆婆婆，我能带春儿出去一趟吗？我保证明早会把他安全送回来。”楚翊转过身去毕恭毕敬的对陆婆婆说。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就行了。”陆婆婆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拦。

　　就这样，楚翊背着陆祈春上了山，随身还带上了几块陆婆婆做的小点心。那一晚，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楚翊背着陆祈春慢慢的在夏日的傍晚前行，因为楚翊背着陆祈春的缘故，这条路比往日走的要慢了许多，待到昙花生长处，天已经全黑了。幸好这一晚的月光足够明亮，洒下的光辉轻柔的抚摸着夜幕下的清平镇，映得山坡也比往日温柔许多，等到他们到时，昙花的花筒已经微微翘了起来，一副急于喷放的样子。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守着那朵花好久，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那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当天上的银盘升到中空，昙花终于肯展露出它的笑颜，紫色花筒包裹着的雪白花瓣层层展开，如玉、如绸、又如仙，娇弱而妖冶的花儿微微颤动着，在月光的映衬下，高洁清雅、风姿绝美，被服纨素，流香溢彩，如同月下的美丽仙子随夏夜的晚风轻轻起舞。这样美丽的画面深深的震撼了年幼的陆祈春，而一脸冷酷的楚翊也似乎是醉了一般看着这样的仙子不敢眨眼。

　　夜逐渐深了，刚烈绝艳的昙花在绽放完自己最妖娆婀娜的一面之后，悄然谢去，陆祈春和楚翊躺在草地上，看着星稀月明的天空，讲着花神韦驮的故事，困倦逐渐爬上身体。

　　“那天，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那时候，你比我可怜。”其实楚翊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哦。”

　　“夜深了，睡吧”楚翊说。

　　“没有枕头睡不着”

　　“那你便醒着吧！”虽然楚翊嘴上抱怨着陆祈春，但还是轻轻的掰过陆祈春的脑袋，让他躺在自己的手臂上。

　　陆祁春轻轻的枕在楚翊的手臂上，随意的一瞟，看见了楚翊脖颈处有半块玉佩从衣服里逃了出来。陆祁春伸手拿起来摩挲了一下，感叹道：“这块玉真漂亮。”

　　楚翊隔了半晌才回答：“我娘留给我的。”

　　“哦”陆祁春没有再接着问，而是翻过身去背对着楚翊。

　　“睡吧，夜短，明早送你回家。”楚翊的声音从陆祁春的背后传来。

　　清平镇外的夏日山野上偶有凉风吹来，吹来了山野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吹来了楚翊身上蹄花汤面的味道，“哎，真是煞风景”，躺在楚翊胳膊上微闭着眼睛的陆祈春，嘴角含笑的暗暗这样想。

　　自此之后，陆祈春知道楚翊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而只是别扭。明白了这一点，和他相处便轻松了许多。然而大多数时候，和这个人相处还是很不爽的一件事，毕竟那个家伙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拽的让人想扁他，而且还搞很多恶作剧欺负自己，每当自己下定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第二天却总会鬼使神差的去找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祈春才敢在心底承认，其实自己依赖楚翊是多于楚翊依赖他的，寂寞让他不自主的渴望有这样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朋友。而楚翊就是一个能够强大到如此的人。

　　这两个人成了最形影不离的伙伴，陆祁春有时候也会学着楚翊不再去书院读书了，两个人一起逃离课堂和可恶势利的教书先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几乎小镇上的每个地方都有两个人的足迹，但是这两个都有点个性的小孩却不像其他逃课的小孩到处淘气，过处一片鸡飞狗跳。他们两个逃课不是在大树底下吹叶子，就是在河边拿着自制的杆子钓虾，最刺激也就是去别人家的田里偷瓜结果被狗撵，无聊的一塌糊涂。这些事情基本都是由楚翊牵头的，陆祈春就像真正的变成了楚翊的小跟屁虫，楚翊干什么，他就陪着干什么，楚翊习惯了旁边有陆祈春的陪伴，陆祈春也似乎非常开心能跟楚翊在一块玩耍。那个时候的时光过得很慢很慢，人生总是好像还有无尽的时间去浪费，于是，在不经意间，猛然回神却发现岁月已经悄然随风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