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逢春》花笙苏

12、尘埃落定

　　第十二章：尘埃落定

　　从邱燕塘离开的那一天起，清平镇的雨就没有停过，老天爷活活变成了被伤透心的脆弱女子，眼泪淅淅沥沥流个不停，就算哭累了中间歇一会，眼睛里也是湿湿漉漉、迷迷濛濛。阴雨一来便会持续一月有余，好不容易中间雨停，你满心欢喜的当是天要晴了，却哪知道下一阵雨又在路上绵绵侵袭。纵使是写出“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的杨万里再世，听了一个月的雨打芭蕉声恐怕也只剩下了烦躁。

　　然而雨终究还是会停的，就像伤痕迟早会被岁月抚平。经历了近一个月时间的雨水折磨，久违的阳光再一次照射在了清平镇，暖阳高照，处处生机，几乎全镇的人都出来晒被子了，到处是一片送走梅雨的轻松欢沁。若白书院里又来了新的教书先生，书院里依旧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陆祈春路过邱家小院的门口，不自觉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曾经安静祥和的邱家小院如今满目尽是刺目的白色在飘动，幽怨而凄凉，邱燕塘办喜事时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处处喧闹似乎还是昨天，而世事变迁，如今却是故人不在，凄凉惨淡，从此葡萄架下再无那对般配的身影，世间也再无邱燕塘这个人了。

　　那件事情之后，邱家二婶虽然免除了责罚，但面对家破人亡的现实却无法熬过自己内心的痛苦，在邱二叔客死异乡的消息传来之后，生无可恋的邱二婶喝了大量点豆腐的卤水，静悄悄的在与自己丈夫转了三十多年的磨盘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林秀月在经历了丧夫丧子之后，命运又给她了更沉闷的一击，林秀月在世间的唯一亲人、林氏灯笼铺的老板林隆，在为梁太傅庆祝大儿子升官发财半夜赶制灯笼的时候，不小心把烛火翻到了浸过油的灯笼纸上，引起了大火，整个林氏灯笼铺付之一炬，而林隆也葬身火海。在得知了事情之后，陆祈春和书院其他的几位学生一起去看了林秀月，或许是已经被种种接踵而至的灾难麻木了心灵，她整个人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的绝望，反而是平平淡淡的招待大家，甚至还要留大家吃完饭再走，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以前似乎也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学生们来拜访师父，和蔼可亲的师娘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而师父因为有事情耽误了，得等一会才能现身。学生们却还是大大咧咧的留在老师家中，等着饱餐一顿再走，而老师和师娘却一点都不恼，心里反而是快乐的紧。

　　但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谢绝了师娘邀请的大家各自回家，陆祈春边走边忍不住这样想着：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啊！可是木已成舟，怎么也回不到过去了。

　　一段时间之后，表面看上去相安无事的林秀月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伤心欲绝的她似乎无法再在清平镇生活下去了，清平镇对于她已不再是清平乐土，而是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伤心地。是啊，纵使整个镇子再怎么样的祥和安宁，陆祈春也深深的知道，那只是别人的快乐，属于他的快乐已经不再有了，他背负着为了求生私欲而放弃师长的心理包袱，不只一时，甚至一世都要与这份愧疚相伴，每当有快乐之事时，他便会想起自己曾经的胆怯，想到若是自己遭遇不幸，邱燕塘是一定会放弃一切救他的，而每念及至此，他又如何快乐呢？

　　而让他心底满目荒痍的，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是他自己怎么都不想去承认的：那个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悄悄占据他内心的男子--楚翊，也消失在了清平镇，和林秀月一起。陆祈春走遍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问遍镇子里的每一个人，皆没有所获，楚翊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在清平镇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楚翊和林秀月的同时消失，曾经的那个传言再一次甚嚣尘上，甚至还加上了更多的细节，让这个传言更加的真实：

　　楚翊，从小便没爹没娘，靠着老镇长帮助才没有走上歪路的年轻小伙子；林秀月，从小丧父，跟着母亲改嫁到林氏灯笼铺，而母亲却也离开了他的可怜姑娘。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情投意合，天生一对，然而人面兽心，之前就留有案底的书院先生邱燕塘色欲熏心，居然也看上了林秀月，便假传楚翊的话，将秀月姑娘在镇外的清平河上给奸污了。可怜的林秀月回了家也不敢跟自己的父亲和楚翊说，只怕他们过于冲动而最终伤了自己。可是有些事情却是瞒也瞒不住的，林秀月渐渐发觉了身体的异常，尚且年少的她害怕极了，如果被人知道了那件丑事，镇上的风言风语肯定会说的特别难听，一人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淹死。无奈她只得偷偷跑去了其他镇子看郎中，而偏偏看郎中的事情恰巧被清平镇的人给看见了。

　　郎中告诉林秀月，她怀孕了。一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的坏了孩子，这种事情说到哪里都是会被耻笑的，怕极了的林秀月找到邱燕塘，向他诉说了此事，而邱燕塘怕自己的丑行暴露，于是火急火燎的下聘娶了林秀月。此时，老实巴交的灯笼铺老板林隆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却怕此事坏了自己姑娘的名声，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苦大仇深的接了聘礼，匆匆忙忙的嫁了女儿。

　　林秀月以前情投意合的恋人楚翊敢怒不敢言，办喜事那天只自己出了镇子喝了个大醉回来。而从那以后，楚翊便彻底认清了邱燕塘伪君子的真面目，师徒反目，水火不容，直到有一天，林秀月发现了邱燕塘的反诗，便偷偷告诉了楚翊，并且让他拿着反诗去县里权势最大的梁太傅家里告了状，这才有了以后的故事，而铲除了仇人的楚翊和林秀月也没有留在清平镇的理由了，这对苦命鸳鸯便逃离魔窟，私奔去了……

　　这个故事说的有板有眼，有因有果，有确确实实的目击证人，有明明白白的因果联系，甚至连陆祈春也成为这个故事当中最有力的证人，讲到最后甚至连陆祁春也会怀疑自己的感觉是不是真的出了错：

　　--楚翊倾慕之人不是邱燕塘，而是那个肯送给楚翊灯笼铺里最值钱的三国蜀将跑马灯的秀月姑娘；

　　--楚翊真的和林秀月私奔了，他们亲自收拾了那个无耻至极的伪君子，将狼藉的过去抛弃在清平镇，放弃一切去远方追寻他们的幸福去了。

　　这个说法经过了口口相传，成为了镇上一时最流行的谈资，每个人见面都会聊几句，苦命怨侣斗禽兽先生的故事，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陆祁春的门前来求证，被陆祁春几句“不知道”应付，然后硬把他们推出了门。

　　纵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信了这个说法，陆祁春却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记忆中的那些点点滴滴都证明，这个故事有太多不可能了，襟怀坦荡的邱燕塘绝对不可能是伪君子，面冷心热的楚翊绝对不可能会害邱燕塘，他们之间的羁绊是超越世间一切感情的，自己不能破坏，他林秀月更不能。他坚信，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背后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内情而已，他们肯定是有什么瞒着自己的，陆祁春觉得在邱燕塘与楚翊面前，自己就像是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面前尽是繁花锦簇，晴空万里，可是在大家为他搭成的温室之外，却是他看不见的狂风暴雨，荆棘满路。

　　陆祁春心中十分明白，师长挚友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他心中却不由得生起很多的怨怼来，在这个三人行的关系中，他们把他变成了局外人，在他们愁苦郁闷，伤心痛苦之时，自己却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依旧嘻嘻哈哈，岁月静好，每日想的不过是那些今天的书不好背，县上的戏再不去听戏班就要走了这类琐碎的无聊事。真正等到暴雨降临之时，他们也用自己的生命给自己搭建了一个白日乾坤：前方的荆刺用肌肤磨平，泥泞的道路用身体踏平，让他可以继续在这片天地里自在遨游。陆祁春很欣喜命运对自己的眷顾，就在他正要与身边亲友分享他关于这份幸运的喜悦之时，才发现身边之人已不再，一直以来陪伴在他身边的不过是幻影而已，真正的他们远远地行走在他前面，为他开路，也将他抛弃。

　　一段时间之后，清平镇终于又有楚翊的消息传到陆祈春的耳朵里，虽然等待的这段时间很长，但至少不是杳无音讯了。有人说，楚翊出现在了县城里的集市上，有人说，城里元宵灯会上有个人很像楚翊，甚至还有人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见到楚翊正在街头卖艺。听到这些消息的陆祈春没有去分辨是真是假，他已经无力责怪楚翊的不告而别，更无心去追问他所作所为的真相究竟为何，那些关于他的消息是真是假又能如何？只要知道他还活着，不就好了吗。

　　邱燕塘离开后，陆祁春就不再去若白书院读书了，本来到了他这个年纪，小小的书院已经教不了他更多的东西了，之前一直赖着不走，完全是冲着邱燕塘而已。以往的日子过得平淡浑噩，他以前从没有想过将来、未来这样的话题，总是觉得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生活了，稀里糊涂的五六年就过去了，如今他不得不开始从新规划起自己的人生来，

　　坚定了心中的目标之后，努力活着变得有意义起来，陆祈春准备去考科举了，邱燕塘的惨死，让他深深感到了官场的昏庸，他想入朝为官，就像邱燕塘说的那样，要学习芈原的精神，以自己的力量肃清朝政，虽身孤力薄，但是为黎民百姓，为江山社稷，万死不辞。

　　为了这个目标，他比之前更加的刻苦读书，每日废寝忘食，勤学苦读，在他心中，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慰藉恩师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