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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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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再次见到成毓湘,是在六年之后,一个泛着金色夕阳的黄昏。
仲秋的山林很静。没有风,也没有树叶吹动的声音,只有寒鸦拖着长长的影子还巢,于苍茫天际留下墨色余痕。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就是他一直在等的良人。
昭统六年,北燕兴五万铁骑南侵,北路军伤亡惨烈,节节败退。陇上三州十一郡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再一次呈到了金陵明堂之上,天子震怒。
靖王萧景琰主动请缨,亲率援军北上,与敌对峙于长州。战局僵持之时,一少年手持玉符立于帅旗之下,声称有退敌良策,要面呈靖王殿下。
玉符被呈上时,萧景琰一眼便认出那是旧人之物。牙白的玉身好像镌刻下岁月的痕迹,握在掌中时还带着旧主掌心的温度。这是当年金陵城的少年们游戏时约定的暗语,故而他并不能揣测它的主任究竟是谁。白马银枪的少年们早已四散凋零,又或是辗转落入他人之手,也未可知。
萧景琰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个人。他是念旧之人,哪怕是打探出旧主的下落也好。
窄袖劲衣的少年被引入中军帐,乌发黑得如同一方温润墨玉。萧景琰一眼便看出他带着一张人皮面具,那副面具之下的眼眸,清得像山谷里沁着粉桃花瓣的山溪。
那一眼,如山风打散了林间锦簇的繁花,他的心猛地悸动起来,不能说话,不敢呼吸,静得几乎能听到全身的血液逆流而过的声音,缓缓地,复归于平静。
仿佛时光流转,有些泛黄了,模糊了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了,某些在内心深处蛰伏了许久的情愫也苏醒了,烈焰一般在胸前燃烧着。就好像,那么漫长的时光不过只是一个转身的须臾,而那些不愿承认不愿面对的事情似乎也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睁开眼睛,便又看到那个素衣玉冠的少年温柔了眉眼,拂面而来的似是山间泠风,带着花枝上新生露水的清洌,悉数抚平他心中的燥热,转而便又在心中念起那首春江花月夜来。
许久,萧景琰真的是许久都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了。他想开口,望着那双清如玉练、灿若星辰的眼眸,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少年却似乎并不在意靖王投下那略带灼热与迷离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走到靖王跟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小人陈定见过靖王殿下。”
清泠冷洌的声音,如泉水激起的碎玉,阳光透过林荫落满了山涧,在阳光下晶莹闪耀。
好似惊醒了沉睡之人,萧景琰方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神。他低头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不过才十八九岁模样。尚显稚嫩的面容,无论如何,都不会属于他心中所想的那位故人。
萧景琰自嘲般地牵了嘴角。心中顽疾,真是愈发得深了。
“军中不必多礼。听说你自称有退敌良策?”
“是。”陈定站起身,“北燕铁骑锐不可当,是因为新任将领使用了一种新的阵法。将军中士兵分队,各小队之间相互配合、相互支援,看似是各自为战,实际却配合密切,如人之手足。殿下可将敌军分化瓦解,逐一击破,便可获胜。”
国门将破,这半大的少年却说得如此举重若轻,萧景琰不由心生疑窦,蹙眉问她:“这份情报你是从何处所得?”
“是小人亲眼所见。”少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话中的沉重,像是想起了那日尸横遍野的沙场。“小人知道北燕驻地在何处。殿下若不信,可派上三五轻功好的斥候,一探便知。”
“北燕与我军交战时,你为何会去观战?”
少年听出了靖王话中的不信任。虽然对于来源不明的军情应该谨慎对待,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赌气争辩道:“身为大梁子民,敌寇国门,难道不应该挺身而出,杀敌卫国?爹爹从小就告诉我这个道理!”
萧景琰面上带了些怒色,蹙紧了眉问道:“令尊是何人?你手上的玉符是从何而来?你为何不以真面示人?你身上有这么多疑点,不说清楚,叫本王如何相信你?”
陈定并未觉得自己此番易容有何不妥,振声反击道:“殿下应当知道,如今手持玉符之人,除了殿下,都是朝廷钦犯。小人不过是罪臣之子,如今国家有难,只想绵尽薄力。殿下硬要拆穿,是想将小人抓去坐牢吗?”
“你!……”萧景琰语塞。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到底是谁家的小子竟会如此伶牙俐齿。当年出事时,他也不过才十二三岁。这般年纪的少年,他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他有些做难。此人的情报确有价值,动机也合情理。况且,如果北燕真要派细作,如何会派这么一个毫无城府,一眼便能看到底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叫战英派几个人先到北燕驻地考察一番较为妥当。
于是当夜战英便与几名轻功较好的将领跟随陈定去了北燕军营,见士兵果然是以小队为单位行动的。回来后将军报呈给靖王,与陈定所述大致相符。萧景琰琢磨着自己行军多年,总不至于被一个毛头小子坑了,也就信了他的说辞。陈定又建议靖王也将军队编为小队,各小队队员分别使用勾叉、长矛、狼牙棒、盾牌等相互配合的器械,互相策应,定能一举击退北燕铁骑。(这个“三板斧”编队法是明朝人提出来的。前朝有没有我也不晓得,我就是个军盲,参考三国演义和明朝那些事儿写的,凑合看吧。。。。)
训练编队之外,陈定是个极为活泼好动的少年,很快就和其他将领打成了一片。戚猛原本不服他,扛着二板斧就上去挑战,却被他摔了个狗啃泥。好在两个人都不是记仇的人,很快就成了好兄弟。列战英看着直摇头,看来军中没头没脑的刺儿头又要多一个了。
他跟旁人笑着闹着,可萧景琰总觉得他不真实,隔着一层薄薄的假面,却根本就触不到他的灵魂。
他有血有肉,可是萧景琰触不到他的灵魂。
可萧景琰却不知道,他自己在自己的部将眼里,也是这样一个人。
没有了大夫,人们往往会选择把所有的伤痛都深深地埋在心底;在那一层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面具之下,小心翼翼地掩藏着早已溃烂的灵魂。
***
“一梯队弓弩手预备,二梯队弓弩手上箭!”
弓弩手被分为三梯队,轮番上阵,很好地填补了上箭慢造成的防御间隙。射箭专挑敌人防御疏漏的马腿上射,身穿利甲的骑兵滚下马背,滚入后至未及刹住脚的马蹄之下。
待敌军杀至跟前,靖王率领精锐骑兵冲出迎战,一举将战线撕出了一个大口子。
局势一片大好,将士士气大盛。
陈定气定神闲坐在指挥台上,不时指挥候补队员上阵补缺。他早已将战局推演了数遍,拟好了各种应对突发状况的备案,此刻并不紧张,只等着大败北燕、论功领赏。
西北冬日的天空湛蓝澄澈,正午的日光白花花洒下来,映得迎面袭来的一道银光分外夺目——
暗箭。
直射向指挥台上银甲少年的脑门心。
寒光落入少年清冽眼眸,双眸一锁,他飞身而起,长鞭破袖而出,迎面而来的长箭拦腰折断,箭镞反向飞入北燕军中。
高高跃起的人如鹰隼般将影子投在厮杀的金戈铁马中。
萧景琰回眸,瞳孔骤然缩紧——
龙骨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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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花瓣漫天飞舞,在小女孩儿周身流转着,阳光似乎幻化出一条条透明闪亮的光带,游龙一般翻飞着。水蓝色衣衫的小孩儿双手舞动起海蓝的绣缎发带,毛绒绒的卷发柔柔地在风中摇曳着。
“霓凰姐姐!好不好看!”小孩儿在枝头旋转跳跃,还不忘回过头来问着霓凰小郡主,笑弯了温柔的眉眼。
“臭丫头!爬那么高,老头儿看见了非得打烂你的屁股!”一个风雅的少年随意地靠在崖壁上,双臂交叠在胸前,望着对岸山崖上的小孩儿,笑得极是恣意。
小孩儿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你敢告诉他,我就跟他说,祠堂里的帘子是你烧的!”
“诶诶诶你还揪住这事儿不放了是吧?!”少年从崖壁上跳起来,指着小孩吵了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潇洒,“你上次,你从冬姐那边逃回来的时候,是谁给你打的掩护?丫的白玩儿狼还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年少的郡王端坐在马背上,与花瓣一同翻飞的蓝色衣衫映入那双皂白分明的眼眸中。薰风拂过清朗的眉眼,唇角亦被风吹起,笑颜轻缓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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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内陆高原上白花花的阳光闪耀着,少年脸上的红色胎记被照得近乎透明。
这副眉眼,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定,他怎么早没有想到!原定国侯爷便是姓成,他早该认出她来的!
萧景琰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渐渐凝滞了。
“殿下!”
随着列战英一声惊呼,闪亮的银枪已然直冲萧景琰的心窝而去。他定睛凝神,迅速闪身,银光一闪,迸溅出的血花便在空中高高地划过一道弧线。
高台上的少女闻声回眸,却正对上那一双含着愤懑的鹿眸,眼中含恨望着她。
她下意识后撤,已然没有了方才的从容。她知道,心中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已经知道她是谁。
萧景琰最后剜她一眼,转身投入了战斗。
“陈定在哪儿?!”萧景琰下了马,便对迎上来的勤务兵甩出了这么一句,低沉的声音,略带嘶哑。他完全不顾勤务兵,大步朝着营寨里走去。
“殿下,大夫已经…”
“我问你陈定在哪儿!”萧景琰停下步子,打断了勤务兵,固执地重复着,转过头来望着他的双眼被血丝占据,红得有些可怖。
勤务兵被吓得愣了一下,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应该,在,陆先生那里…”
话还没说完,萧景琰就丢开他自己一人迈起一双修长的腿大步走远了。
“陆先生。我帐里有纸和笔,烦请先生写一份战报盖了印发回去。”萧景琰挑了帘子便闯了进去。
他的左臂的锁子甲都被划破了,湿漉漉染红了半边袖子,甚至隐约可以窥见里头被切开的皮肉。
散乱的发丝,血红的双眼,苍白的面色,格外骇人。
陆弈想说什么,但是见他这一副神情,还是忍住了,行了礼便告退了。
少女蹙起了眉眼,因为着急语速变得很快,“殿下,请您快去…”
“成毓湘!”萧景琰却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她的衣襟,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眼。
他是多么恼她啊!她回来了,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连他萧景琰也瞒着!她到底拿他当什么人了,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你难道不想跟本王解释一下吗?”
浓密的羽睫,近在咫尺,轻微地颤抖着,好似疾风骤雨之中践踏入泥的蝶翼,脆弱无助。
清澈的眸子映出了他的面容,他看得仔细,却觉得与地狱归来的厉鬼有几分相似…
最初的惊诧过后,眼帘便慢慢地垂了下去,不敢再看他了。
下一刻,刺目的鲜血,却填充了全部的视野…
她的身子轻微地颤了一下。
“靖…靖王殿下…”
嘶哑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清冽,低声地,怯懦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心仿佛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缓缓地,放开了手。
微微牵起了嘴角,嘲弄一般。
她是,怕了吗…
“殿下…”她仍是低着头,不敢看他,踟蹰着不敢开口。
理智似乎渐渐回来了一些,思及自己的暴怒,似乎有些可笑。
萧景琰与成毓湘,又有什么样的渊源,值得她去信任呢…
萧景琰看她站在那里,张了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忽然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忍。
他便开了口,询问着,“是成侯…”
“请殿下先去处理伤口!”跟前的人,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却打断了他的话。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望向他,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光芒闪动着。
萧景琰瞬间愣住了,鹿眼望着她,下半句话却被噎住了,仍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低了头,这才看仔细了左臂上那道最深的伤口,皮肉都被销去了,像是久旱后的土地张开一道大裂口,尚未凝结的血缓缓冲刷着泛了白的皮肉,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味。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怀疑是自己这个样子把她给吓坏了。
可是,目光重新落到她的脸上,红色的胎记之下,流露出的怯懦之中,还夹杂着焦急与关切的神情。
她是真的,在替他担心,鼓足了勇气,才敢对盛怒之下前来兴师问罪的主帅说出这句话来…
似乎有什么情愫在他的心上缓缓流过,柔柔的,暖暖的,却好似又看不真切,抓不住。
眸中的光亮闪烁着,渐渐地,黯了下去。
“我会跟殿下解释…”她低了头,很小声地喃喃着,“但是,请殿下先去处理伤口…”
她低着头,不曾看到,萧景琰的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回我。”
淡淡地撂下这一句话,萧景琰便匆匆离去了。
他一出来,门口等得来回踱步的战英便跟了上去。
萧景琰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伤亡统计出来了吗?”
战英个子矮些,追他追得极是辛苦,“各部将领正在核查,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呈报殿下。”啊呸,他不是来跟萧景琰讲这个的!“殿下,仗都打赢了,这些事儿也不急这一时片刻,还是先去军医处处理伤口要紧…”
萧景琰甚至没顾得上回头看他,淡淡回了一句,“我不是在走吗。”
战英方才只顾追萧景琰了,经他一说,这才环顾四周,发现…
战英急忙望了一眼天边的云霞,还好还好,太阳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正在从西边落下。
那就一定是今天早上他一个不留神没发现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不过他还是乐了,便问了出来,“殿下,阿定怎么了?您这么急着找他…”
“阿定?”萧景琰皱眉瞪他一眼,“这世上会使龙骨鞭的,你还认得旁人吗?”说罢,便进了军医处大帐,把战英一个人晾在外面,一脸懵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