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快雪时晴 ...

  •   临近入秋的时候,客栈里新来了个姑娘。
      起先我这店里前边跑堂的后边帮厨的是一个搽脂粉的都没有,要么亡了发妻要么还是光棍一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上林家客栈的生意本来也不适合姑娘家搅和。直到前些日子有个女客官在房里出了点小事,林家客栈不大的地界上一群男人围着干瞪眼,我才明白了招女工这事有多重要。
      小二没事就搬了长条凳坐门口的第六天,也就是消息贴出去的第六天,阿雪来了。
      阿雪十九岁,个头不高不矮,身量不胖不瘦,脸蛋不美不丑,若不是喜欢穿得一身红喜庆,扔人堆里保准找不见。阿雪不是这附近的人,听她说是北边水灾逃难下来的,本家姓田,因为天灾家里再没别人了,也不求什么工钱,就想找个地方安生。我看她怪可怜的,这年头也没几家愿意放闺女出来上工,又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就许了她来客栈做杂役,哪儿缺人手往哪儿赶,管她吃住,每月多少给点,好在阿雪手脚麻利行动如风,我也不吃亏。
      习惯了一屋子男人的日子,乍添一个颜色鲜亮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虽然这姑娘样貌说不上美,红裙子在客栈里前后进出也是好看的,甜甜的笑声左跑右荡也是好听的。而我也有足够的胆量留她在客栈。
      以往行歌那没个正型的家伙来吃白食时,喝多了酒就爱满嘴跑胡话,但是有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男人和女人在一处做事,保准出事。
      是我家小二。
      小二不愧是客栈里最有见闻的,平日里跑堂都没白跑,把怎么和人姑娘谈情说爱摸得门儿清,今天不知哪里弄来一把秋海棠,明天约阿雪出门看花灯,后天不远两里摘了好果子回来,都不先巴结巴结掌柜的我,颠颠儿的就给阿雪送过去了,什么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殷勤过,果然还是喜欢的姑娘对男人最有吸引力。
      但是殷勤归殷勤,阿雪却不怎么吃他这一套。她人热情,和谁都有说有笑的一边亲近,小二开始明目张胆地欢喜她之后阿雪也没有任何变化,照旧模样说笑打招呼,小二给的秋海棠?收下,转手养在柜台花瓶里。小二请去看花灯?应了,回身邀了洗碗扫地的王婆婆(继阿雪之后招进的)和我一起。小二送的新鲜果子?收下,掌柜的先吃。
      小二高不高兴无所谓,我们这些看戏的看得好不乐呵,就差抓把五香瓜子在柜台前边排排坐一块儿磕了。哦,我这还得了便宜果子吃,那好看的秋海棠还正好就插在我的算盘账本边上。
      但是就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保不准还影响客栈的生意,而且小二在我家这客栈少说也干了十来个年头了,交情怎么也算不得浅,我多少还是想帮帮的。
      结工钱那天晌午,我特意多给了阿雪点钱,留她在我惯常算账的柜台后边。
      斜眼我就瞟见小二躲楼梯拐角,正朝这边看呢,不由得笑得有几分玩味。
      这姑娘开口第一句就是:“掌柜的,这钱多了,您给拿回去。”多出来的银钱被她搁在柜台上。
      实诚,我喜欢,但是这非我想要的局面。“多出来这些是给你过会儿歇业出门的零花钱,姑娘家,还是要打扮打扮的。”阿雪平日里机灵着呢,虽说没小二那么猴精,肯定也看出来了小二的意思,“让小二同你溜溜去?”
      她很干脆地回我:“掌柜的,阿雪对李二哥没那意思。”说着又把多发的工钱推给我。
      ——李二就是小二,虽然年纪老大不小了,全客栈的人都管他叫小二。
      姑娘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怎么样,工钱还是推给她,说让她去四方斋给客栈里的伙计们买些点心糕饼回来,总算没又给我推回来了。阿雪得了我的体谅似乎也高兴,笑着道了谢要走,我又添了一句:“那我替你同小二说?”
      走出去几步的阿雪回头:“就说阿雪心里有人了。”
      目送红衣服的姑娘蹦跳出了客栈,我回身去看已经从拐角走出来、还在看着客栈门的小二,还挺同情他的。

      林家客栈白日里卖的是饭菜,租的是客房,夜里做的却是“故事”买卖。
      晚间别的伙计都歇了,结了一桩道上的生意后,我和老全一块儿坐大堂里陪着小二喝闷酒,他还在为阿雪的事伤心着呢。大堂离伙计们的住处有些距离,还有伙计巡夜,说起话来倒也没什么顾忌。
      举着酒杯,我感觉自己很少有这么阔气的时候,可能是方才的生意填了荷包和底气,我对小二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掌柜的给你找媒婆去!”
      三十而立的老光棍小二喝酒喝得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擦在后厨老全的黑布围裙上:“我、我就喜欢……阿雪那样的嗝、的啊!”
      “掌柜的又不能给你找个阿雪去,好好说话!”老全一挺肩膀,把小二从他身上顶开。可怜的小二看了我一眼,又不敢往我身上擦鼻涕眼泪,只好软趴趴地倒在桌子上,酒嗝一个接一个往外冒,熏得我和老全都喝不下去。
      “机灵,有嗝、有见识,就,就好了嘛!野、野一点更,更好,我……我李二嗝,不稀罕大、大、大家闺秀!”
      哪家闺秀稀罕你啊,也就这间客栈最稀罕你了。我看着他觉得还挺好玩儿,开口说:“行歌他们家久姑娘不就是又机灵又有见识?长得还比阿雪好看,怎么没见你欢喜久姑娘啊?嫌弃人家脚大?”
      小二听了我的话立马从桌上弹起来,吓得直摆手,嗝都不打了:“不不不不我不敢欢喜久姑娘,刀神不把我一刀砍个稀巴烂才有鬼!”
      我和老全都笑得不行,笑够了老全问我:“哎,掌柜的,你说阿雪是不是欢喜您啊?”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啊?”
      “那说书的讲的故事里,姑娘家不是欢喜大侠就是您这样白白净净的书生,阿雪说她心里有人,我觉得啊——”老全夹了一筷子香菇炒肉嚼半天,拿抓着筷子的手冲我点了几下,“保不准阿雪心里欢喜您呢。”
      这下连小二也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了,我有些不自在地喝酒,秋海棠、花灯和果子一样一样在我脑子里过,呃——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真有那意思也不行啊,”我朝小二摆手,“我没你能耐,我要命。”

      冬至的时候我给老全拨了银子,给全客栈的伙计和住店的客官弄了一锅羊肉汤,一碗碗挨门送给客官之后,我们一群人围在大堂里开始吃喝,有两位客官也出了房凑过来一块儿,场面热闹得很。
      老全的手艺在镇子上是出了名的,又因着我们这儿是往来的要地,现在谁也说不准他的名声传到哪儿去了。但是老全拿着十多年都没变过的工钱,就是乐意在我家客栈待着,谁来挖、多少钱来挖也没挖动他。
      喝着老全一年就做这么一次的羊肉汤,心里还挺美的。
      阿雪和王婆婆都是头一遭在客栈里过冬至,想着阿雪是北方来的,我还特意让老全不用顾忌我,给姑娘包了二十个饺子,捞起来全放在她面前。阿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来就往我碗里赶了七八个,拦都拦不赢,我只好苦着脸告诉她我不爱吃饺子。小二自从那天晚上喝够了酒,对阿雪的事也想开了,这下可能是想起来那晚上老全瞎说的阿雪欢喜我的事,酒喝了又发起疯来,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膈应我。
      客栈里的伙计说话都混着各地的方言,天天跑堂、穿梭于南北客人之间的小二尤甚:“哎呀我的小掌柜,人家阿雪一片好意,您怎么说也得领领情不是?”
      眼看着阿雪不好意思得红了脸,一应伙计加两位客官全开始闹腾了,非要我吃碗里的饺子,任我举着算盘说要扣工钱也吓唬不了他们,到后来连阿雪也红着脸看向我,面上看着还怪期待的。
      我……气死我了!这回我一定要真扣他们工钱!
      操起筷子夹了饺子往嘴里送,下一刻我就不行了,喉咙像是有什么往外推似的直想吐,捂着嘴我就往后厨跑,还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后面说什么“阿雪快去照顾一下掌柜的!别给摔了!哈哈哈哈……”。
      什么破交情!
      在林家客栈是见不到饺子的,全客栈的伙计、关系好的老主顾都知道我不吃饺子,以前是见都见不得,现在还好,只要不进嘴倒也罢了,进了嘴我就直反胃。许多年生以前,我家高堂尚在人世的时候,客栈里当着我的面死了一个人,血溅出来落到我面前的碗里,把一碗蒸饺直泡成了水饺。
      吐完了饺子,吃下去的半肚子羊肉汤也给吐了个干净,舀了清水漱过口,我刚合上泔水桶的盖子,阿雪就在我后面出声,吓了我一跳。我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掌柜的,那个……对不住啊,阿雪不知晓您不吃饺子。”
      捂着心口回身,就看见她一副低头认错可怜巴巴的样子,横竖不知者无罪,况且本来也是大堂里那帮家伙起的哄,自然没有怪罪她的道理。“没事没事,”我尽量轻快地说,“都赖外头那帮老光棍。”
      说着我就笑了——我也是个光棍,不过比起他们,我算是个小光棍。
      阿雪被我逗笑,抬起头看我一下,又低头从怀里摸出一方绣着花的红手绢。我就看着那块红手绢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想难道老全还真给说对了?
      那块柔软的手绢在我两只眼睛的眼角各挨了挨,大概是阿雪见了我方才咳嗽出来的眼泪,好心帮我擦擦,手绢的方角垂在鼻子边上,我闻到了皂角的清香。
      如果阿雪真欢喜我就糟了,我该如何告诉这位姑娘,虽然她除了样貌别的都是顶好的,但我对她没那意思呢?
      好在这倒是我自作多情——不对,老全替我自作多情了,阿雪帮我擦了眼睛又顺道擦干了脸上的水,放下手绢后阿雪低头细声细气地说:“别误会,阿雪对掌柜的……没有那种意思。”
      左右我是不想就这么回去被那群老光棍编排,阿雪大概也是如此,但让姑娘家主动似乎不大好,我便先一步开口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她也爽快答应了,于是我拿油纸包了些点心就和阿雪出了后厨,从后门溜去了码头。

      这种天气来码头实在不是什么好决定,江风吹得我几乎要打哆嗦,阿雪倒是一副极耐寒的样子,也是因为她走在前面,我又不好拂了她的兴致,这才走到了江边上。
      以前阿雪刚来的时候小二就跟我说过,阿雪的身量手脚怎么看都是练过些武功的,还嘲我说虽然比不上行歌家的久姑娘,把我掀翻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我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上个月逮鸡杀,我连鸡翅膀都定不住,还不如六十好几的王婆婆。
      而且我觉得这江风再大一点,用不着阿雪,风都能把我掀翻喽。
      好在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们走到码头边上亭子的时候,开始飘雪了,于是我名正言顺地招呼阿雪坐进了亭子里。
      坐下来后阿雪先是同我吃了两块砂言糕,又敛声看了会儿雪,四周半个人影也无,这时候她若是想收拾了我,随便哪儿刨个坑埋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又想起曾经的好友阿鱼,自去年到现在,算起来一年没见到他了,也没有一丁点的消息。江湖上走南闯北那么多人,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下场。
      就像当初死在我眼前的那位曾经叱咤江湖、最后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死亡的田大侠,任我用尽了所有的暗线,也查不出关于他与阿雪的故事来。
      事实上我是一个赌徒,一边惜命,一边赌命。
      半块冬瓜糖还在我嘴里叼着,那边阿雪先开了口:“小掌柜,做生意吗?”
      这其实算是半个黑话,问的是道上的生意。而林家客栈卖“故事”的生意在道上向来是明码标价的,她这时候问我,大概是钱不够,想讨个通融,或者想威胁我一下。
      做人总得留点余地,这样的情形下我没理由不卖个人情。
      于是我问:“您想买哪一条故事?”
      这位事实上应该颇有些来历的田雪姑娘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我不太明白她笑的什么,转头过去看见外面雪已经停了,地上覆了薄薄一层白,阿雪的红衣服更显眼了。
      我估摸着小二该已经过来了。
      “我要买,”她对着我咯咯笑出来,我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了,半晌她才接着说,“我要买小掌柜为何不吃饺子这个故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