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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日子一旦又过得规律了时,便就真如白驹过隙。
      一个转眼,就要立秋了。

      再一个转眼,杨绦入局当幼匠的日子,就已经近到眼前。

      杨家如今在织造局应役的是杨父杨温,自然就由他带着杨绦。

      立秋这日,刚到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钟。
      杨绦还睡得香浓,就被杨温连推带搡地叫起床。

      “赶快的起来!洗了脸就快去吃早饭,局里不供应饭食,在家吃了早饭后揣两个窝头带着,晌午饿了就吃来垫一垫,等晚上再回来吃晚饭。”

      杨绦现在这具壳子,正值渴觉睡的年纪,不过芯子却有着大人的意志,哪怕没睡饱,也没有磨蹭赖床。
      “嗯,这就起来了。”

      穿衣下床,洗漱过,吃掉两个窝窝头、灌下一碗米汤,早餐就算用过。

      立即地,又手脚忙慌地揣上两个窝头,快步小跑着跟上杨温的脚步出了门,第一次入局应役去。

      出门来到街上,天色还是全黑着,可外面已有三两人声,这一天已开始苏醒过来。

      早起练功吊嗓子的戏子,咿咿呀呀的,断断续续唱:“……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
      有同样练嗓的歌伶,婉转回肠唱着:“我未送行先防你去,你未登程先约归期~……”
      在这尚未天明的清凉黎明前,听着更添几分哀怨多情。

      恰此时,路旁一扇小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男子频频回首留恋,后面一个散发披衣的女子跟出来,倚门娇声道:
      “郎君慢走~别转头就忘了奴家啊~”

      路上有和杨温一样去局里上工,或早起做事的男子,听了这酥嗲声音,直将眼珠子定在倚门女子身上,走过了都还拧着头回看。

      但这坊中住的终归多是下九流,这大早就出门的男人,都是为了衣食奔波者。在生存面前,也无人停下来有闲情去与那暗门子女人调笑两句,只是过这一段路的眼瘾罢了。

      杨温也一样,盯着看了一段路,走过了再也看不见后,才扭头又专心走路。
      杨绦觉得即便杨温有闲钱,但看他这爹怕李桃花怕得老鼠见了猫一样,也依旧只敢看一看过一把眼瘾,不敢有其他想法的。

      两人一路无言,沉默着出了上积善坊坊门。
      再从剪刀廟坊穿行而过,接着从三桥趾过了清湖河,沿着运司河又走一段,又从三桥过了运司河。
      其实再走上一小段路,就到杭州织造局院墙外了。

      不过,“其实从这东门走,是最近的。但东府是官爷们住的地方,我们不好踏足穿行,以免扰了官爷们清净,因此不管远近就都从西门走了。”
      “刚好,我们要从正门绕路,可以让你看看织造局的大门。”

      杭州织造局,分为织造衙门和织造局。
      前者是织造官吏驻守及管理织造行政事务的官署,相当于行政办公大楼。后者是经营生产的场所,相当于车间厂房。

      而织造衙门,分为司库、笔帖式和库使节。织造局,则分为织染局、总织局和西府。
      杨温他们这些工匠习惯称织造衙门为东府,因位置在东。

      织造局在西,靠近涌金门,就在杭州城西边城墙下不多远的地方。
      绝多数工匠都住在织造局东方,所以工匠上工或散工时,都得绕路近一刻钟。

      可东府是官爷们吃住参公驻守的地方,工匠们哪能贱足踏贵地,只为抄一段近路?哪怕工匠们走的路是更道,绝无可能穿行官爷们的起居院落。

      杨温和杨绦开始沿着织造局外的大街绕行,行过片刻,就到了织造局正门前大街。

      “气派吧?真是极气派了!”杨温语气不无自豪道,向杨绦这个儿子炫耀着他做工的地方。

      杭州织造局东至三桥址河下,西到运司河下,南及藩司墙,北临台后桥河,规模宏大,极富气派。
      有正厅三间,加上通道、穿堂、厢房、东西二库等共七十余间。围墙开中门,内有房百二十余间,各局都分纺作、染作和织作,自然是极为气派的。

      杨绦看着大门上悬着的‘杭州织造局’金字大匾,非常赞同:“确实气派。”

      “已看过正门,天也快亮了不能再耽搁,去迟了可不好。走快点罢。”
      杨温说着就快步向前,杨绦跟上。

      又走了片刻,才转到运司河街,又走小片刻才到了西门。

      临进门前,有专人检查工匠身上有无不妥之物。
      晚间出门时,也会仔细检查一次,以免工匠私藏纱线布匹带出。

      搜检后进了门,杨温边往里走边告诫:“我在织染局下的织作做织匠,你跟紧我、别惹事,要听管工的话。你新来,切记少说、少做、多看,可记住了?”

      他刚进来,肯定要先探明情况了再图以后。在此之前他会很安分的,“知道了,少说少做、多学多看,听管工的话别多事惹事。”
      管工?又是直接管理他们这些工匠的,想来应该是一个小管事了。

      果不其然,杨温介绍起管理架构来:
      “织造局下的织染局、总织局和西府三局,每局设有头目一正两副共三人,称为‘所官’。
      所官之下又有总高手、高手和管工若干名。一般是一房一管工、三房一高手、九房一总高手,负责协助管束工匠或指导工匠技艺。”

      “其他两局且不管,我们织染局的高手和总高手,到时碰见了我会指给你认的,免得日后冲撞了。”
      “不过那些人见着的时间不多,我们主要还是受管工的管教。待会儿你就能见着我们织房的管工,你切切要认清记牢,见着了嘴要甜些,殷勤打招呼……”

      杨温之后又说了许多注意事项,杨绦总结了一下,无非是嘴甜些、殷勤些,巴结好管工,别和同房的工匠生出矛盾。
      可谓是极其谨小慎微了。

      “是。”“好。”“我记住了。”……
      杨绦不时应和一声。

      与人交际相处方面,杨绦自认也算长袖善舞,没多大问题。可是看他爹畏畏缩缩的样子,或许还没他擅长呢。
      然而杨绦也没表现出不耐烦来,或是打断杨温的话,杨温碎碎地念叨,他也就张起耳朵听着。他毕竟早已不是急躁没耐性的年纪,并非听不得唠叨。

      一路走来,织造局的厂房虽建得青砖黛瓦四合院样式,可与后世也厂房也并无多大不同。织作织布,生产时不需水,因此不像纱作和染作一样临着运司河以图引水方便,很是往里走了一会儿才到。

      卯时起床,卯时中从家里出发,在离辰时还差一刻钟即早上六点四十五的时候,两人终于到达了织染局织作,杨温做工的织房。

      一进门,门旁就摆着一张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砚台,一本大部书一般后的册薄,上书‘织染局织作第九房’。书案后,坐着一个冷面中年男人。

      案后中年男人抬头,看见杨温父子两,就翻开册薄,又拿起笔蘸了墨,斜睨着眼问:“杨温,这是你家的幼匠?”

      杨温低头哈腰,腆着笑脸:“是是,这就是我家以后接我班的小子,要麻烦杨管工您日后多多照顾……”

      管工杨志成没耐心听杨温絮叨,不耐烦地打断:“叫什么名?多少岁?”

      话被打断的杨温未敢有不满,依旧笑容讨好:“叫杨绦,丝绦的绦,今年年初满的十二岁。”

      中年男人即是管工杨志成,他在第九房册薄杨家匠户杨温下面,写上了杨绦的姓名,又在旁标注:‘永明二年立秋日入,始为幼匠’。

      写罢,杨志成简单告知杨绦两句:
      “自今日起,你便要为承袭你爹的织匠身份入局学习技艺,在此期间你为织造局幼匠,每月支米二斗五升、无盐。三年之后,若顺利转为正匠,又若朝廷政令不变,你将和你爹一样,每月可支米三斗、盐半斤。”

      “麻烦杨管工您了,我们记住了。”杨温言语间,为杨志成尽本分职责的告知,竟是感恩戴德。

      杨绦扛着十二岁小子初到陌生地方的幌子,神情拘谨却又不失礼貌,言行真诚地向杨志成鞠躬道谢:“劳烦您告知,小子记住了。”

      杨志成看了杨绦一眼,又开尊口:“嗯,记得以后要勤劳做工。”

      “是,小子谨记您教诲。”
      杨温往家里拿盐粮的次数不规律,有时每个月都往回拿,有时隔几个月了才一起拿回。可见,织造局下发工匠盐粮补贴,并不准时。
      而且杨温拿回家的盐粮数量,和这杨管工说的并不一样。平均每月只有一斗五升的米、二两盐。杨温没那个胆子昧下盐粮,那就只能是损耗在管工等官吏的层层盘剥之中了……

      贪污盘剥,从古至今都没有绝迹过。杭州织造局对工匠的盘剥,还不算最严重的,至少没将盐粮补贴全贪了去,更没有巧立名目让工匠倒贴银粮进去。
      他早就认清一个现实,像他这样没权没势的底层人,只能苟活罢了,什么意气在遭遇社会毒打后,都给消磨掉了、削去了锋锐,最终把人打磨成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

      杨温搓着手又等了会儿,见杨志成垂眉冷眼没有再和他们说话的意思了,这才揪着杨绦衣领把他拉走。

      杨绦被拉着走了几步,离开杨志成有一段距离后,杨温才把他放开。

      然而,杨温竟然边走、边小声炫耀:“说起来,杨管工和我们同姓,说不得百年前与我们就是一家人呢!按辈分,你应该是叫他杨爷爷,不过杨管工大公无私,不喜欢有人和他攀关系,你在局里时只能恭敬地唤他杨管工。”

      杨温这样的人,怯懦自卑、伏低做小,却又自尊、爱炫耀,在比他强的人低头哈腰,在比他弱的人面前炫耀装大。
      这样的人,再普通不过,世间底层的众多凡人之一罢了。杨绦不会看不起他、鄙夷他。

      但是,被杨温视为比他弱的人,杨绦可就有点不乐意了。
      “爹,您这些话刚才在杨管工面前时,怎么不说?若刚才说了,杨管工说不得以后会更用心照顾我一二呢!”

      “你又晓得什么!”杨温羞恼地一声喝。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立即腆着笑脸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同事向他看来,方才自在了。

      “你……算了,你不懂。你跟紧我,别手痒去碰织机,碰坏了我们也赔不起,线碰断了牵经的话也麻烦别人。”杨温炫耀的心思歇了。
      耸肩缩手的走到末尾他的织机处,坐下拿起梭子就开始织布了。

      其实正式开工的时刻还没到,房内还有小半工匠都还没到,到了的也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没有开始工作了的。

      杨绦当然懂。
      不就是攀亲戚这事,只是杨温私下里的一厢情愿嘛,所以杨温才不敢在杨志成面前说。
      而且攀个亲戚吧,杨温竟都不敢和杨志成称兄论弟,而是自觉地矮了对方一辈儿,尊对方为长辈,让他这个儿子称杨志成为‘爷爷’。

      杨温竟卑微至此。
      或许有杨温自身的原因,长期生活在老爷子和李桃花淫威下,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的卑微心性。
      另一方面,怕也是因为工匠卑微。连相当于后世工厂流水线上小组长的一个管工,竟都当爷爷一样尊着、供着。

      初来乍到,杨绦只安静地站在杨温旁边,目光巡视这间织房。

  • 作者有话要说:  郑重声明:本文架空(参考的是明朝中后期),主要写的是明朝匠户制度(但也杂糅了元、清的),史实和私设各占一半,看起来很硬核的科普可能并不完全准确。
    小天使们要用到匠户相关知识时,还是要去查阅相关史料和学术性论文才行。
    本文相关知识,简略看看还行,千万不能完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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