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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将军

      我原是最不屑将军这个人。
      (一)
      之前阿兄谈起将军时,称他七岁拉起青狼弓,十四铁骑破楼兰。又赞他品德馨兰,人貌如月,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为将人才。
      我那时正值叛期,看厌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只觉人世间都透着恶,不可能有那才貌品德双全的人才。至于阿兄口中的将军,大概也只是个披着好皮囊的酒肉饭桶罢了。我瞅着阿兄眼中的小星星,怀揣着万分恶意对阿兄说:“此等人才,于这世道中怕是活不长。”记得当时阿兄非常鄙视地看了我,他说将军有贵人护,再瞎说小心夫子打烂我的手。

      我不知道夫子会不会打烂我的手。在我那小气的阿兄向夫子告状前,夫子就被朝廷赐死了。夫子是个好官,战战兢兢过了大半辈子。他唯一做过的较为出格的事,不过也就是为阿兄钦佩的被囚将军在朝堂上说了两句话而已。而只是两句话,那高高在上的王者就为夫子定了死罪,还找的是贪污这等可笑的理由。来搜查的官爷在夫子宅里找了很久,砸碎了夫子珍藏的花瓷,最终搜出了叁佰两银子,欢天喜地地捧了银子回去复命,也不知道这三百两能不能让那殿上人满意。
      阿兄带我去菜市口看了夫子的午时斩。过程很惨烈的,我看那一直致力于打我手心的糟老头跪在地上,刀起,血就溅湿了他的青衫。
      阿兄一直紧紧拉着我,待到人散了,夫子的尸体被运走,阿兄仍然拉着我。我和阿兄说,疼,让他放手。阿兄转过来看我,他的眼睛很红,显得很亮,像兽。他道:“成英,我要走了。”我那时还未反映过来,只呆呆傻傻地问他:“我们要去哪?”阿兄那时好像又哭了,他说他不带我走,他不能带我走。我又问他那我去哪里。我记得当时阿兄用力拥抱了我,我比他矮一点,阿兄就弯了腰,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将军府。”他又问我说你吃糖吗,他去给我买。我总有种直觉,这糖不能吃,吃了阿兄就没了,可他执意要去。果然,他这一去,多少年,我和阿兄再未相见。
      现在想来当年还是太嫩了,换成现在的我,八成就要和阿兄要死要活,赖他背上不肯下来。这样就不必和阿兄分离,也不必和将军相见。

      阿兄那日把我丢下后,我花了好几时辰才明白阿兄不要我了。又花了好几时辰走到了将军府。其实我一直觉着阿兄不靠谱,他只告诉我去将军府,但没告诉我去了该干什么。我一连几天都蹲在将军府附近,见到穿白衣的就凑过去。阿兄告诉过我,将军喜白衣,出尘而不染。我希望能凭着阿兄那点抽象的描述来认出将军,来认一个能把白衣穿得很好看的人。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将军听的时候,他显得非常歉疚。同我说他出狱后才知奉议郎因他而死,他知奉议郎身无子嗣,仅有徒弟二人。寻了我们许久,却未想是我先找到了他,也未想到阿兄抛了我走了。将军发誓说,他定会护我周全,寻到我阿兄。
      将军说的话和我初次见到他时说的一模一样。我知将军一言九鼎,我信他。
      虽然我觉得夫子的死其实不应该归责于将军,怪只怪夫子他老人家不识时务,没看懂殿上人是绝不会让将军死的,将军死则国破。夫子的以死进谏不过是再度加深将军功高震主的罪行而已。但将军非把夫子的死归结于他,将军总是这样,总认为他对世间的一切不幸付有责任。
      (二)
      将军待我是极好的,我的吃穿用度和小姐并无两样。小姐是老将军属下的女儿,据说这个属下死前把女儿托付给了老将军,老将军也就把她当女儿来养。将军极其宠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成历四年,我和将军刚从漠北行军回来的时候,将军花了七天把他从漠北带回的贺兰石雕成了砚台,送给了小姐。
      不过小姐也确实惹人爱的。殿上那人称她静如娇花照水,动如若柳扶风,是京中有名的病美人。

      我其实和小姐不熟,一年大抵也不过见上六七面。将军府这么大,小姐在紫苑学琴棋书画,我在后园随老将军舞刀弄枪,恰好错开了,我和小姐也就不熟。前年我随将军从军后,就没再见过小姐了。但我熟知小姐长相,将军有她的小画,我有几次撞见将军盯着小画出神,月光照他白衣上,像极清极淡的雾。
      我知小姐让将军心安,就像将军让我心安一样。所以每次将军在月下凝视小画时,我也在凝视将军。他赏画,而我赏他在月下的眉眼。

      其实将军很反对我舞刀弄枪。
      他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像小姐那样,弹琴学棋,温柔善良,再找个好夫婿,恬静美满地度过此生。将军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随他出征好几年。我知这是将军为我找的一条后路。但我万分坚决地告诉他,说我已经没法去过小姐那样的人生。将军显得很遗憾,我也很遗憾。但我并不想离开将军,也不想去过小姐那样的生活。
      我到将军府的那年,就提出要学武。老将军极为高兴,将军十四岁征战沙场后,他就没有可教的人了。他教我,也是给他的晚年增添一份乐趣。我也很高兴,因为我觉着学了武,就可找回阿兄,也可保护将军。可惜我那时小,没看出将军的反对,也没懂得他真正的想法。
      我后来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始终认为学武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阿兄离开的时候告诉我去找将军,我答应了阿兄,那就应该守在将军身边。而只有学了武,我才能保护将军。虽然这武我学得极痛苦,虽然将军并不需要我保护。
      (三)
      成历五年春,小姐将嫁。夫婿是殿上那人。
      我和将军快马加鞭,从营州赶回了京城,途中跑死了两匹马。殿上人显得极为感动,称将军与小姐兄妹情深,金石为开,允将军待小姐大婚后再返回塞外。又赐了将军从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
      我那时就觉得这皇宫里的人瞎的很有趣了。白为黑,黑即白。

      回到将军府后,小姐拒见将军。小姐的阁房在紫苑,紫苑是将军府唯一没有柳树的地方。老夫人原是江南人,极为喜柳。我猜柳树大概让她想起了二月江南的春烟。因而老将军就在府里的每处地方种满了柳树。春日一到,柳絮就洋洋洒洒地飞满了整个将军府。可小姐对柳絮过敏。一到春天,就是小姐遭罪的时候。老将军怜惜她,特意把南苑的柳树拔了,换成了蓝楹树,夏天有满树的紫色的花坠地,南苑更名为紫苑。又建了阁楼,让小姐住进去。
      而将军现在正站在紫苑门口,紫苑门是关着的,他进不去。虽说以将军的武功,破一扇门自是轻而易举。但将军绝不做这样的事,他一向不喜勉强别人,也不喜驳他人面子,更何况那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姐。于是将军选择站在门口,他总共站了三个时辰。从申时到戌时,那扇门纹丝未动。
      我起先站着看了他一会,看他身姿挺拔,白衣飘飘。觉着将军应该是不累,不然也不能站得这么挺直。但我累了,我随将军赶了几天的路,少有休息,体力不支倒也正常。我回东院泡了澡,出来一看,将军果然还站在那里。我叫阿银把我的藤木软椅搬来,又让她拿了几盘瓜子点心,坐在柳树下开始赏将军。
      其实将军真的很好看。他和老将军一点也不像。老将军粗犷豪气,是个铁血真汉子。但将军似乎随了老夫人那点江南气韵,鼻梁端正,眉如墨画,浩浩中不失文雅气质。每次班师回朝,路上的姑娘往他身上扔花最多。可将军谁也不看,他只喜欢小姐。

      我在将军府的时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将军为什么会喜欢小姐。出于某种奇特的心思,我总认为小姐配不上将军。世间女子都配不上将军。将军如仙,不该陷于情爱。我随将军作战后,开始明白将军爱小姐的原因。战场太惨烈,心里得有个人才能活。小姐性子温柔,心肠好,将军疼惜她成了习惯。将军又不喜打战,我知他的抱负其实是现世安稳,小姐在他看来就是家的象征。何况将军的性格慢,适合细水长流的感情。小姐正是和他自幼长大的那个。
      后来我看将军和小姐的感情总有种看折子戏的错觉。天作佳偶,怎奈造化弄人,劳燕分飞。这造化自是殿上那人,我知那人迎小姐入宫的原因。古来帝王最忌臣子功高震主。而将军已到了一个武将的巅峰地位。朝中甚有传言道“将在国在,将亡国亡。”将军已成为这个国家的定心针。殿上人嫉恨他,又不得不用他。多年前殿上那人任奸臣把将军诬告入狱,而今借小姐来牵制将军兵力,不过求个忠字。
      可将军已经给了他忠诚。

      小姐出嫁的时候,老将军远在江南,将军于是尽了父兄的义务,扶着小姐出了阁,又扶她上了华辇。宫里来了百人,浩浩荡荡地载了小姐入宫。那日正好轮我值夜,我爬到了南城墙的最高处,看着人群从将军府里拐出来,往那最繁华最热闹的宫廷拐去。宫里早已点起了灯,又因着大婚,放起了冲天烟花。从南城墙看去,正是一片通明,喜气洋洋。而将军府那边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连光也是寂寂寥寥的。我猜想将军应是入宫赴宴去了,又觉得将军不会去。

      我回府时已近深夜,只有东院还透着一点光。
      阿银在里屋等我。阿银和我同年进的将军府,是老夫人从市场上买回给我的贴身使。老夫人心细,特意挑了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子,说陪我一起长大,像姐妹一样,也让我不必过于思念阿兄。阿银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妹子,尽心尽力地照看我。我从军后,阿银开始跟着管家做事,几乎成了将军府的半个管家。但我一回来,阿银还是会亲自来照看我。
      我把佩剑给阿银,随口问她将军回来没有。阿银显得很是纠结,我看了看她,她才道,“将军没出去过。小姐走后,他进了紫苑没再出来。”
      这事不对劲,将军一向克制,就算小姐出嫁过于悲伤,他也绝不会待在紫苑。除非他醉了,但将军极少醉酒。我拿了披风,又提了灯笼,往紫苑那去。当时已到暮春时节,空气中都是树木的清香,柳枝撒了一地。夜里极静,我从树下过的时候,听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紫苑的门被关上了,里面没有呼吸声。我顺着紫苑的墙走,远远地便看见将军靠在后山的半山腰处。他阖着眼,又因着地势,那月光就毫无保留地全照他身上,和白衣成了一体,衬得他眉目生莲,恍若神祗。
      我踏着柳枝往后山走,刚到就见将军睁了眼,眼里通澄清明。将军笑着问我:“回来了?”“嗯。”我告诉他今夜没什么要事发生,京城一切平安。将军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讲边防部塞,我知他不想谈论小姐,或者说,他不想和我谈论小姐。但我想。于是我把披风给他披上,问他:“你难过吗?”将军的笑隐去了,他没再看我,他盯着更远的黑暗,他回答我,又像是回答他自己,他说,那是小姐的选择,他尊重她。小姐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且…”将军那时停住了,他加重了语气,道;“成英,你知道的。我时间不多了。”
      我疑心这是个借口。
      先前说过我幼年的时候不屑于将军,其实现在也有一点不屑。我总觉得将军在处理感情方面过于迂腐了,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国。我认为要是爱上谁就应该挑明了讲,用尽手段去得到那个人。像将军这样,总是抱着希望所有人好的愿望,止步于“时间不够”这种理由,终究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但鉴于我在感情上也是个胆小鬼,其实没有太大资格去指责将军。
      后半夜起了风,空气泛起了雨水的潮湿,和树木的清香混在一起。将军站起来,拿过我手中的灯笼,温声道:“回去吧。”走的时候我故意落他半步,听他踩过树枝发出的声音,看他白衣上落着的那点茫茫月光。
      (四)
      小姐嫁的第二个月,我和将军回到了营州。
      临走前阿银拉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别太执着于将军。阿银同我一起长大,她知我对将军的心思,也知将军对小姐的心思。她舍不得我受苦,总想让我明白将军和我毫无可能,但这点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没和阿银讲。我不知道怎么同阿银解释对将军的感情。我钦佩将军的人品,我欣赏他的样貌,我感激他救了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我愿意守着将军,愿意守在他身后,陪他平定天下,金戈铁马。

      许是今年的冬天太过漫长,草原上的草死了很多,突厥人没有粮草,开始频繁地骚扰边邻。但他们不敢来骚扰营州,营州是帝国的边境要塞,骚扰营州,也就意味和帝国宣战,和将军宣战。将军驻守边关近十年,少有败绩,草原人忌惮他甚于忌惮帝国。将军在,草原人就绝不进犯营州。
      次年七月格桑花开的时候,突厥人愈演愈烈。帝国的线报传来,突厥八部合一,选了新王。又自恃兵强,久为桀骜,凌虐诸部,结怨各邻。将军对此很是忧心,营州兵力不过八万;若突厥真的联合起来进攻帝国,无疑将是生灵涂炭。将军命我领兵在营州方圆百里的部落巡视,以防突厥突袭。

      我被俘的那日是整个七月最热的时候。
      我在新罗被俘。新罗是个大部落,世代与帝国交好。新罗人口多,每次隔七八里都能听见草原人熙熙攘攘。而那天的新罗极静,远远地能看见粮草燃烧的黑烟,一蓬蓬往天上涌。我叫停了分队,派了三人回营州报信,带着剩下的人往新罗帐篷那摸去。一路上都是血,但没有人,血把地面染红了,和格桑的花色混在了一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部落里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把王帐的门帷挑开,有人坐在帐里最深处,阳光只能照到他脚下那块染血的虎皮踏,他的眼极亮,像兽。
      他道:“成英,好久不见。”

      阿兄把我带回了突厥旧帐。那帐离营州数百里,将军是不可能及时知道我被俘了,除非那三个小兵逃脱了阿兄手下人的追杀。但我怀疑阿兄早已在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帝国落单的士兵必定是有进无出。
      我一路上都在挣扎,突厥人一开始把我放在马背上的,后来干脆捆了我绑在马背上。到突厥旧帐的时候,我早已疲惫至极,异常难受。我被安置在王帐里,阿兄拿了水给我喝。
      我一直没能好好看看阿兄,说到底那日见他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脑子木了也就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像。阿兄在我脑海里仍是那个比我高一个头,笑起来有酒窝,眼睛亮如小兽的少年形象。今非昔比。阿兄现在比我高了许多,我闻到他身上那股铁腥味,将军每次打完战也有那味,血与火还有死人的腥味。我把碗递给阿兄,他站在逆光处,脸藏在了阴影,我看不见那个酒窝,只能盯着他的眼看。
      阿兄说:“成英,你想要什么解释?”
      我想要什么解释?我想要的解释可多了。我想问阿兄当年为什么抛了我又让我去找将军,我想问阿兄这么多年他在哪里他做了什么,我想问阿兄他到底是谁,还想问问他这是不是有个坑等着我去跳。
      我问他:“你想做什么?”
      阿兄没说话,他上前跨了一步,阴影褪去了,阳光照到了他的脸。那酒窝在的地方被一道伤痕覆盖了,那伤是向上的,有着细小的微痕,尽头处反而凹了进去,像一枚小箭头直插入眼角。阿兄看着我,像幼年时那样摸了摸我的头,说:“做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是什么了。
      说到底,我和阿兄所有的不幸都来自于一个人。我从小就想杀了他,夫子人头落地那刻更想,阿兄也是。
      可我杀不了他,我得对将军尽忠。

      从那天起,我就再没见到阿兄。看守我的突厥人开始称我为阿巴汗 ,我变得愈加烦躁和不安。旧帐里的压迫感日益浓厚,黑云笼罩了突厥草原,雨季将临。我等待着草原的祀神祭。这是我逃走的最好时机。
      我和阿兄还小的时候,还没遇到夫子之前,阿兄会讲突厥风俗来哄我睡觉。他讲突厥的祀神,惯例是每年夏末,第一场雨来临之时。突厥人欢呼雀跃,他们认为这是神的赏赐,有雨水就有草,突厥人就能活。那天将是一年中极为热闹的时刻,每个突厥人都将不醉不归。阿兄说虽然我们离开了突厥,但还流着突厥血,骨子里还是突厥人。但自从夫子收养我们后,阿兄就再也没这样讲过,他只说,要听夫子话。可夫子死了。
      我逃跑那天,狂风骤雨,大雨连接了天地,浩浩荡荡。阿兄没骗我,突厥人果然雨降之时举行了祀神。我坐在帐里,看着他们在雨中狂欢,把自己灌醉也把朋友灌醉。我屏息等待着,直到雨打熄了篝火,最后一个突厥人也沉沉睡去。

      我在马廊遇到了阿兄。这是件极尴尬的事。阿兄唤我时,我正试图偷他的马。他一唤我“成英”,我就紧张地掏了剑出来。“……”阿兄叹了气,拿了我的行李捆在马背上。“这马性子烈,但胜在快,你对它好点。”阿兄提醒我。
      “你不阻拦我吗?”我问阿兄。
      “我为什么要”他反问我,“而且成英,我和你打赌,我们马上就会见面。”阿兄笑了。他笑起来还是年少的模样,像京城里那些个普普通通的公子哥,干干净净的,透露出几分踌躇满志,倒不像个新王。又因着脸上那道疤,透着几分疲惫和抑郁的因子在里头。
      我翻身上了马,和阿兄长久地对视着。过一会他放软了声音,告诉我要快,快点回去,还来得及见那个人。那时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掩盖了一切,天地间只能听见雨的声音。我策马冲了出去。

      进入营州地界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彼时雨停了,空气是湿漉漉的。天空浩荡又澄澈,那些星星全都清晰可见,草原在星空下显得辽阔壮丽。更远的地方,夜色将天地连成一片灰色。在那片灰色里,我看不见突厥。
      (五)
      我没见到将军。
      青骑营里显得士气低落。我拦了好几个相熟的士兵问将军在哪,他们只是心灰意冷地摇头。我在城墙上找到了杨奇。杨奇是将军的副将,从十五岁就开始跟着将军作战,为人谨慎多谋,将军很信任他,当他是家臣。
      杨奇见到我的时候很是淡定,他只是看着我,道:“你来晚了。将军两天前就被带走了。”
      “带去哪里?”
      “回京城。有人密奏告他谋反。”
      那一刻我的心无比平静。等了好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砸了下来。我想起将军的白衣,想起草原上无穷无尽的大雨,想起夫子青衫上溅的那点血。我好多年前就知道有这样一天。那王者更早之前就把将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军一日不死,他的王座就摇摇欲坠。
      可我原以为那人能等得更久一点。
      我离开营州的时候,杨奇命人把将军的佩剑取给我。将军的佩剑叫青链,排行天下名剑之三。剑身是普通的铁胚,“链”的由来也不过是因为剑端的那点小缺口,不致命,但能给敌人留下某种奇特的标记。我以前和将军开玩笑的时候,常说他是个恋旧之人。青链剑端有缺陷也不换,这剑排第三终究还是得看握剑的人。将军只是笑笑,告诉我能给对手留下印记也不差。
      同那把剑一起来的,还有杨奇的一句话。他说来日方长,请将军保重身体。

      突厥狼骑两天破营州的消息传来时,我堪堪到京城。其实我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狼骑在草原已“骁勇”著称。而青骑的核心是将军,失了将军也就失了主心骨。至于原本就驻守塞外的将士,早已不满朝廷的苛待多年,有人趁机反水也说不定。我只是没想到阿兄的军队这么快就能拿下营州,营州内部的军事设施复杂,加之地势,起码能坚持五六天。一天后,民间开始有了流言,称将军已被朝廷关押废了武功,副将杨奇为救将军率青骑投了敌。
      至此,帝国军队动荡,多个属地打着将军旗号叛乱,朝廷诸臣上书力争释放将军。而突厥以“苍天灭,成载立”为由,开始了向中原的征战。
      (六)
      我在大理寺地牢里见到了将军。
      他阖着眼靠在墙上,白衣被血垢染成了暗红色。有一点点光透进来,能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块地方,尘埃就在那块地方里漂浮着、扭曲着,我闻到了血腥与腐朽。
      狱卒把牢门打开,我走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唤他:“将军。”将军睁开了眼,看见我,颇为虚弱地笑笑,问:“你见到你阿兄了吗?”
      我没说话,那光移了位,尘埃在我和将军之间扭动成画。那画是阿兄脸上的疤与欲言又止,青链剑端的缺口,杨奇的叛国,将军的命令与毫无征兆的被捕。真相往往是出人意料的,那些画可以拼成图,图上是帝国江山;可以拼成棋,由阿兄和将军来执掌。
      我低声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天下以将军为主,一切就简单多了。他在民间和军方的威信极高,收服诸军易如反掌。将军移开了目光,他回答我,又像回答他自己:“我没有时间了。”将军咳出了血。将军厌恶征伐,他言他的梦想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我猜在他的梦想里不包含一个身患恶疾的上位者。
      “那我呢?”我又问他。将军不说话,那些尘埃停在了光里。我像当年问阿兄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将军,再问了他一次:“那我呢?”我要去哪里?我要怎么办?尘埃在光里坠落,将军的轮廓若隐若现,同那个幼时带我回将军府的白衣少年别无二致。
      我离开了大理寺,将军不需要我救。他已经想好了一切,甚至计算好了他的死亡。
      而这盘棋上没有我的位置。
      我没转告他来日方长,保重身体。

      我在将军府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好几日。
      阿银搬来软椅,同我坐在柳树下,开始教我女红与古琴。彼时已近秋天,柳叶掉光了,不再是春季那般绿意盎然的景象,显得光枯喑哑,像所有英雄故事的尾声那样俨然无趣。到了秋末的时候,有战报传来,称突厥王联合其他叛乱军团攻打帝国,帝国战线已退到了彭城以北。隔日将军府就接了旨,言贵妃有孕,借贵妃之喜大赫天下,命将军即刻动身前往彭城作战,不得延误。
      将军走的时候,整个京城都轰动了。百姓挤在路上,希望能看一眼刚出狱的将军,为他祈福。我爬到了城墙的最高处,也就能瞅见那个骑在马上的白色人影。我没有和将军一起走,这是我出征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将军一起上战场。用阿银的话来说,就是结局早定好了,何必去亲身经历那番生死离别,落得个撕心裂肺。阿银是对的,将军此番必是送死。他的武功在牢里就被废了,他的身体早被拖垮了。何况在将军的计划里,他也应该是个死人。彭城之战,不过是他给自己的一个更好理由。
      我也没有勇气去亲眼目睹将军的陨落。我是个胆小鬼,我会疯掉的。
      我立在城墙上,看着人群簇拥着他从将军府出来,又走向城门。前年的春夜,我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人群从将军府到了皇宫,当时春风和煦,春意绵绵。而今秋风瑟瑟,马蹄悲凉,他们一步一步地携着那个白衣将军向我而来。多年前,也有个白衣少年将军随众而来,那时他为我勒马,带我回家。而这个白衣将军不打算为任何人而留,他掠过我,掠过人群,义无反顾地向城外走去。
      秋日无阳,将军的那身白色也成了黯淡的白,它印刻在秋日里,成了泼墨山水画里的大片留白。将军从此入了画,世间不再有那白衣人。
      (七)
      成历七年冬,突厥与帝国于彭城交战。突厥大胜,帝国一代名将陨落。
      至此,突厥横扫中原,突厥王成了新的天下霸主。突厥王雄才伟略,积极推进汉化,以和为政,开启了长达百年的太平盛世。

      阿兄即位后,立了国号为祎。祎为将军之字,有着美好珍贵之意。阿兄以此祭将军,也昭告天下盛世的到来。
      阿兄把将军府赐给了我,更名为公主府。我命人把紫苑的那堵长长的围墙拆了,夜晚的时候我常靠在假山上,携一壶美酒,东面有满树的蓝楹花坠地,西面的柳絮飘飘洒洒,月光照在我身上,我嗅得到空气中树木的气息。
      这气息让我想起那年春夜,我寻将军那年。正是春风浩荡,白衣正飒沓;朗月落水,满池皆生莲;闲时对望,风华自入劫。
      未料余生残醉,昔日天下,人不复。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一发完
    换个小号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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