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章一 名剑龙泉 ...

  •   当今上昏聩,下治乱,年初北方大旱,饿殍遍地,可再凄苦的声音也传不到江西。河道中画舫依旧,两岸车水马龙,纸伞之下摩肩接踵,正是无边丝雨细如愁,一派风月作梦境。
      犹是早春三月里,人要依偎着互相取暖的时节。秀楼里此刻酒暖人香,醉卧美人怀的富家公子不知凡几,独独顶楼上一间里,只一人独酌,并无佳人在侧。
      此人看上去不过弱冠,生得一副斯文风流的好相貌,他双目微阖,神情一派懒散,似乎兀自沉醉,细看却是正襟危坐,整个人并不显颓,反倒很是警醒。
      门外有人絮语:“这主儿莫不是有些挑剔,你进去,好生伺候。”
      另一个听起来便弱风扶柳的声音答:“自然,嬷嬷还不放心我吗?”
      其实她们说话声音已是很低,但不妨碍屋内人听个清清楚楚。而听清楚和作表示还是两回事,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依旧端坐着,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白玉杯,静等门外的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远,门外的人没有立时推门,而是迟了片刻。这倒是引起了屋内人的兴趣,他暗自耐心等待,半盏茶快要过去,门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一位娇俏柔媚的少女提壶而入,她身着一件鹅黄色的纱衣,白皙娇嫩的肌肤在纱衣之下若隐若现。只见她袅袅娜娜的向坐着的人走过去,停在一尺之间,全然瞧不见男子打量的目光一般,镇定自若的坐下来,将壶放在桌边的小炉上,自顾自烹起茶来。
      她始终低着头,举手投足尽是风情,一壶茶烹得室内生辉,叫人移不开眼睛。可直到茶烹好,那人仍是无声无息,她纵有千种手段,此刻也只好抬起头来,唤:“公子。”
      却是这一唤她方发现,那人双目如星,鼻梁挺直,眉毛俊秀,虽穿得一身粗布白衣,气度难掩。心下思虑百转,她暗叹一声“可惜”,斟了茶,双手奉上:“请公子饮茶。”
      公子摊开手掌,接了这茶,及至嘴边又停,他秀眉一挑,问道:“你叫什么?”
      “奴家名唤柳儿。”
      “好名字。”他手腕一翻,那杯茶被他用两指捏在指尖,他似笑非笑的端详了一会儿那一小杯茶水,半晌竟是叹出一句,“可惜。”
      柳儿霎时间有种被看破的错觉,她心中一慌,面上则不显,巧笑倩兮,美目流盼,问道:“公子有何可惜的?”
      “可惜你这样的人,也与走狗为伍。”
      言罢,他对着面色大变的少女微微一笑,仰头尽饮杯中茶汤。
      “左使就不怕我在茶中下毒吗?”
      被称作“左使”的青年放下茶杯,不分喜怒,淡淡道:“杨某不但不怕姑娘下毒,也不怕姑娘的七星镖。还望姑娘及早收手罢,免得伤己。”
      原来他早已看出柳儿手中的动作,柳儿扣住暗器的手不免一颤,却并未依言放下,转而笑道:“早闻杨左使大名,如今一见果不虚传。奴家身在如此境地,自认功夫平平,但若能经逍遥二仙其中一人手里过上几招,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人正是明教光明左使杨逍,他与右使范遥于几年前在河北大戮元军,二人屠尽当地作恶多时的大豪劈山刀蔡冲满门,一战成名,江湖中一时对其二人之事传说不少,可无论是谁,真见了杨逍,总讶异于他的年轻,仿佛无可置信这等俊秀的少年是明教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之一。
      至于杨逍本人,对柳儿的话殊无喜好,他瞧她颜色十分之好,也算处变不惊,很有些惋惜之意,但惋惜亦有限,他想起自己此次来江西的原因,不禁又不耐起来,当下冷笑道:“松仕德这等鼠辈难怪乎不成事,自己胆子小倒也罢了,手下难道就无人可用了吗?寻你来与我讨教?你回去告诉他,初一好过,十五难捱,他若再如此畏首畏尾,也不用随我回光明顶了,我自当履行左使职责,请他过黄泉再叙罢。”
      他话音未落,柳儿暗器已发,杨逍避都不避,两指自空中轻轻一拈,就将那枚小巧的暗标接在手里。少女额角有冷汗渗出,又连发两镖,只听“当啷当啷”两声,她先发出的那枚镖被杨逍手里的镖弹回,居然撞在后发的那枚镖上。
      柳儿功夫确实不佳,那暗器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第二枚镖擦着她的耳侧而过,几乎要划破她的肉皮,教她再难维持平静。杨逍见她花容失色,也不心软,他一按桌角,快到看不出来如何动的,就已然在柳儿身前,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少女的脖子,嘴角含笑,语调柔和,道:“三日,我最多再等三日。”
      语意却是森然,柳儿冷汗铺背,透湿衣衫,可顷刻间喉间的压力都不见了,杨逍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月移花影动,柳儿瘫坐良久,渐渐恢复气力。她站起来,整理好衣衫,将壶中茶水倾倒干净,再去角落里熄了香,默默退出了房间。

      且说杨逍身为光明左使,此行自千里之外赶到江西,明面上是与明教教主阳顶天就洪水旗掌旗使先斩后奏一事的处罚,意见相左,发生争执,故而阳顶天一气之下派杨逍去江南一带主分坛事,将这位年少成名的左使贬谪出来,实则杨逍收到暗线讯息,说是一年之前于福建失踪的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金毛狮王谢逊有了踪迹。如今天下大势纷乱,明教虽主抗元,但行事诡谲,就如逍遥二人屠人满门一事,颇有些不循规蹈矩的意思,是以名门正派多有误解,魔教之名日盛。而金毛狮王谢逊一年前本是去福建寻分坛香主议事,不知为何失去联系,偏半年前江湖上出了几宗血案,都是成名的高手,传言死在谢逊手里,这风闻愈传愈烈——谁人不知那谢逊是明教的护教法王?于是又都算在明教头上。教内自五散人以上倒是不疑谢逊其人品行,只是法王失踪总归是大事,线索来之不易,杨逍作为左使,不欲假他人之手,这便亲自前来。
      可谁知半路上就出了许多状况,而到了这江西境内,那传递消息的香主松仕德不但避而不见,还令杨逍陆陆续续看出许多端倪:只怕这人是投了朝廷。
      投靠朝廷相当于叛教,叛出明教乃是大罪,香主位置不低,按教规当押人上光明顶,由教主及刑堂会审问罪。问罪结果逃不出一个死字,若证据确凿,杨逍也可自行断定。他之所以如此谨慎,非要见得松仕德一面,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来事关谢逊,就算是假,他也务必要亲自辨明一番,二来虽是幌子,他也的确因洪水旗掌旗使唐洋的事与阳顶天“争执”了一番,这松仕德原本也是洪水旗的人,杨逍便要探探这洪水旗的底,看看究竟是不是他“小题大做”。
      杨逍来江西已七日有余,昨日他总算收到松仕德的亲信,约他在这秀楼一聚。他本就嫌这风月场所,觉得松仕德小瞧于他,心有不快,待久等不见人,更是心里有气,及见到柳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下已是将松仕德恨个彻底。而他万没想到的是,他自十六岁初入江湖,加之少时流落,算历过不少事,淌过不少河,偏栽在这一个坎儿上。
      其实之前在秀楼内,他本不欲那么轻易放过柳儿,只因窗外有呼哨声,他分辨出那是今日打探到的,与松仕德过从甚密的丐帮一伙儿人的暗号,他便想要一探究竟,才跃窗而出。以杨逍的轻功,三层高的秀楼当如燕过屋檐一般轻易,因此他落地之时稍有不稳,便知不好,恐怕遭了暗算,可他转瞬之间实难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岔子——那杯茶与先前的酒,都确乎是无毒的,那七星镖又不曾伤及他,镖上的毒自然也不是这等效力。
      来不及多想,丐帮的人似乎有什么要事,都行色匆匆,杨逍只好运起轻功跟上,而那毒似是与他行使内力的方式相克,他跟出几道街口,越发吃力,一股灼热从小腹攀缘而上,令他头晕目眩。
      “难道是风月场里的腌臜手段?”杨逍思及此,恨意愈深,恨不能即刻返回那秀楼,把那劳什子柳儿姑娘找出来提到松仕德那废物面前,然而他本是个遇事冷静的性子,分得轻重缓急,现下居然生生按捺住,咬牙又追出几里,终于在城西一处小院停了下来。
      那伙人一停,杨逍当即跃上墙头,暗暗屏息,以平复体内的燥火。与此同时他分神警惕,但听一人低声道:“追上来了吗?”
      另一人答道:“追上来了。”
      杨逍心下一惊,以为说的是他,可旋即意识到自己是头一次与这些人打交道,就算是圈套,也绝不是针对于他,否则他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如果真的一夜之内连续中招两次,那他不如即刻自戮。
      那这两人说的是谁?杨逍已停止运功,周身热度却丝毫不减,以致头脑有片刻昏沉,等他回过神,“答案”已兀自出现在眼前。只见一人身着白袍外罩青纱,身形颇有些秀弱,身量所见不高。这人身法俊逸,轻飘飘落在众人中间,说话之前还欲要行礼,可惜丐帮那几位并无废话之意,抢手便攻,这人只好接招,出手却叫杨逍眉头一皱。
      这人随身带了剑,用的也是剑法,但怎么看都有些生疏,招招之间不能说断续不接,也是不甚流利,在杨逍这等高手看来,总觉差点什么,配不上方才如此超逸的轻功。
      而丐帮那几人却不是好相与的,那毒越发扰人,杨逍封了自己穴道,耳目算是明晰了,热气反倒更煞人。他忍耐之中细细分辨,看出有几人是在院中守株待兔的,不是他追的那几个,也恰好是这几人武功更高,其中一人甚是眼熟,似是两年前在徽州见过的八袋长老袁鹰。
      “小心。”电光火石之间,杨逍已然出手,倒不是他非要出手管这等闲事,只是那袁鹰其人颇为阴毒,杨逍两年前与他交手,对他不够磊落的作风颇为不齿,此时杨逍见这些人二话不说便动手,明显是灭口之意,就不由得心中有怒,想要对那被围攻之人帮上一帮。
      石子经杨逍之手破空而去,黑暗中悄无声息便点了两三人的穴道。那袁鹰本要偷袭,见此一变,立即收招,站在一旁兀自警戒。其余两三名丐帮弟子仍是缠斗于先前那人,但出手已不是刚刚的狠毒,都留了三分力以观其变。
      “好一手掷石点穴,阁下可是与这贼人有些渊源?何不现身?”
      袁鹰先声夺人,把被围攻之人论作贼人,惯是杨逍见过的下作,他在墙上一立,也不答袁鹰的话,只对那还在动手的丐帮子弟道:“还不罢手?”
      这四个字教袁鹰听出些门道,他亦是想起两年前的过节,当即给身后两人施以眼色,那两人倏忽而动,一人使一招“震惊百里”掌风袭向杨逍面部,另一人是一招“突如其来”欲击杨逍腰侧。这两招本都是丐帮降龙掌中的绝学,袁鹰本人并不惯用掌法,而这两名听命于他的弟子虽功力不及袁鹰,敢用降龙掌中招式袭人,修为也当不低。可杨逍如何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见他自上对下,不退反进,一手先至,拂过一人肩井穴,另一手变掌为指,急点另一人华盖、天突两处穴位,那两名弟子怎料他身如鬼魅,皆是中招,而杨逍一击即中,翩然落至袁鹰眼前。
      “兰花拂穴手?杨兄,别来无恙。”
      “你倒识货。”杨逍一笑,他此番动手虽一招便败了两人,但自己也是气血翻涌。这旁门左道的烂毒倒是厉害,他心念急转,面上不显,只道,“丐帮如今越发下三滥了,以多欺少又加偷袭,看得杨某这等邪魔外道自愧弗如。”
      “杨兄有所不知,这贼子杀我丐帮两名弟子,我等自当讨教一二。只可惜功夫低微,不及武当高徒,是以以多攻少,教杨兄见笑。”
      武当?这倒是有趣的紧。武当自张三丰创立,声明日盛,行的大都是正派之道,何时与丐帮有了仇怨?杨逍听得心下好笑,只道是这袁鹰信口胡诌,又因知其为人阴险,此刻并不全信,一哂,道:“既是武当高徒,本事应不在我之下,你们敌我二人不过,早些散了罢。”
      这番话好是狂傲,那边围攻的三名丐帮弟子早已罢手,现下听了这话,颇有不忿,可袁鹰虽面色铁青却丝毫没有动手之意,分明很是忌惮杨逍,是以一时几人都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瞧着杨逍携了那人离开。一名弟子对袁鹰道:“长老,这……”
      袁鹰眼中浮起狠戾之色,冷笑道:“好个杨逍,我们本奈他不得,但他既然……莫怪我们。你过一趟松府,将此事无分巨细说与松老三,叫他好好想想办法。”
      那弟子领命而去,其余人等自四散去,袁鹰却是在原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只等到一名约摸四十多岁锦缎绸衣之人,两人几个起落,一同往城北去。

      这些杨逍都浑然不知,他抓着那人手臂往城南掠去,越发觉得不对,待到见得城墙,已然有把火将他五脏六腑都烧起来,而那人却仿佛并不领情,径自挣开杨逍的手道:“这位侠士,你何必,我还有话未问清楚。”
      “侠士?”杨逍扬唇一笑,“在下还当不得你这一句侠士。你既不领情,就回去罢,我只问一句:你当真是武当弟子?”
      “在下武当张翠山。”
      “张?张松溪与你何故?”
      “正是我四师兄。”
      这倒是巧了,杨逍本不屑与所谓名门正派为伍,自然也不会认识什么武当弟子,只是日前在凉州曾与张松溪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张松溪自断魂蜈蚣镖吴一氓手下接下九镖,杨逍不过是过路之人见见热闹,却也很赞赏这位张四侠的应变之智与无畏之魄,又因张三丰之故,便对武当少些偏见,才有今日这一出“多管闲事”。
      奈何杨逍本是遭了暗算,心中就有不爽,又实在不适,他此刻脚底发虚,脑中愈发昏沉,自是渐渐明了这毒非同寻常,那柳儿姑娘想来是必须再见一面了。打定主意后他也不欲与张翠山多说,只睨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侠一眼,淡淡道:“龙生九子尚不同,一个师父教出百样徒弟又有什么可怪。只是你该跟你师兄多讨教,亦不知张松溪怎么教出你这种愚直的师弟。”
      这话在张翠山委实刺耳——他本是因为武当一名弟子被丐帮所伤,山中诸位师兄又都恰好不在,是以自请下山,来江西寻事情缘由,为门下讨个公道。他头一次独自下山理事,磋磨了半月才挨上丐帮的边,那丐帮的人二话不说来了个请君入瓮,而他趁手的武器却是在客栈丢了,只寻了把不称手的剑。种种遭遇都令张翠山暗自恼火,只想着今晚若败了那帮人,讨问出些脉络,也算有点收获,谁知被杨逍搅和一通,还要挨这不曾相识的人的骂,胸中也很有些气。是以张翠山心念一动就忍不住要出手,可拳风未至但见那人脚下一个踉跄,张翠山本就纯直,一惊之下不由恻然,由拳变掌,托住那人手肘,让他不至跌倒。
      哪知杨逍烧得糊涂,已是强弩之末,却犹自戒备,他不同张翠山,一番反应几乎是下意识的,张翠山手将将挨到他的肘处,他另一侧便手腕一翻,勾指成爪,向张翠山背心抓去。张翠山原本好心扶着他,不曾料这人突然发难,虽可能不及杨逍,但张翠山毕竟武功不弱,脚下步子一错,手里原本就拽着杨逍的胳膊,当下反手一拧。杨逍中歹人奸计,现下若要硬拼内力,是万不能赢过张翠山,偏他江湖阅历高出张翠山一截,对招路数已如身体骨血,也不挣动,随着张翠山的劲力就是一个翻身。
      张翠山自幼于武当长大,师兄弟就算武功路数不尽相同,到底也是一门一派的功夫,师兄弟喂招绝不会心有歹意,是以张翠山便是懂得借力打力的缘故,又哪里见过这种邪门的招式。只见杨逍衣袂翩然,张翠山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他身后,一只手横前勾住张翠山的脖子,另一只手尽管仍在张翠山指掌间,但用了劲力,掣肘制人。而张翠山不知道杨逍体内毒火熊熊,简直要大火焚身,只道是一个滚烫的身体自背后贴来,后颈窝被喷洒了一片灼热气息。那人唇齿几乎贴着张翠山侧颈道:“功夫……倒不错,不若明日……你随我回去,我教你些……更好的招式。”
      杨逍出言不逊在先,后又不识好歹,张翠山即是年轻,又何曾真正受制于人?如此一来张翠山就算暗自佩服,到底心生恼意,心下道:“谁要与你回去,你这人忒是多事,我只当不忍见你暴尸荒野,找个隐蔽地方将你安置,也算仁至义尽。”
      见张翠山不语,杨逍神志模糊中明白怕是要指望这少年助自己一臂之力,可他张翠山不曾受制于人,杨逍又几时落魄至此?只是杨逍倒还有些豁达,明白这少年不用内力与自己相抗,瞧来愚蠢,倒是个真正良善之人,为今之计他唯有装个无赖样子,叫这少年甩不脱他——他哪曾想日后竟真是甩也甩不脱呢。
      于是杨逍道:“你莫担心,光明顶虽远,风光不逊你武当,等你艺成我自送你回去。至于我……虽然我杨逍或许在你们眼里算是邪门外道,但我总归……不会教你什么练了就气绝身亡的武功。”
      张翠山闻言却是一惊:“你是杨逍?!”
      “是又如何?”
      言语间杨逍已搂住张翠山的腰,他先是受伤又中了这乱七八糟的药,此时已是站立艰难,缓缓把重量压在张翠山身上,明觉少年身量虽瘦,隐隐则有剽悍之意,确是与张松溪同出一门的少年高手,假以时日江湖历练,成名是眼前不久的事。
      “明教的……杨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杨逍话音渐低,已无甚清明,乃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清醒道,“难不成这么巧,你与我有仇……?”
      倒是把张翠山问住了。杨逍近年在江湖上名声不小,他虽不知这人与自家四师兄有何过往,可口耳相传的那些都不是甚么好话。张翠山此次下山以来一路听闻不少,言语过心,细细分辨只觉得多数恶名与杨逍本人无甚关系,甚多武林人只一听“明教”二字,便觉是恶非善,至于杨逍本人,行事是乖张了一些,桩桩件件刨开添油加醋的不提,却不失光明磊落四字。只是这正邪之见固深,武林中也很有些人自视甚高,不肯承认被一个晚辈击败,怕落了面子罢了。
      想通这其中关节,又想起师父教诲,张翠山本是没有旁人那些门派成见,又及明教的确与武当无甚过节,且今晚之事无论结果,原因为何,杨逍总归是帮他一帮,他自忖收拾那几个丐帮弟子不在话下,可无趁手武器,也讨不到许多好去。思及此,张翠山不由心再一软,道:“非也,我与你当然无冤无仇。感念你的好意,这些他日再言不迟。眼下我还是先送你……”
      只听得一句非也,杨逍胸口一松,最后一口气也支撑不住。这毒如今想来绝非寻常,他周身气力全无,丹田之处一片凝滞,本想用内力压制此毒,却不想内力顺着奇经八脉纠成一团,热中生痛,似是筋骨都在燃烧。杨逍少年习武,师承高门,即便受过伤,哪里忍过此等苦楚,他冷汗湿衣,迷蒙中又夹恼恨,一时不耐冲着张翠山露出的颈侧就咬了下去。张翠山后面的话他不仅听得不明,还隐隐觉得聒噪,只期这一口能叫张翠山也尝尝他的痛,趁早闭嘴,安生片刻。
      张翠山被他如此对待,恻然又转为气急,他吃痛之中一边想道:“这魔教果然还是邪道!”一边反手一击,直冲杨逍肋下大穴,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得手,谁知杨逍不躲不避,被他点个正着,浑身乏力当即要摔在地上。张翠山连忙又去捞人,他身量还在长,不与杨逍相当,但杨逍也是生得瘦削,张翠山一揽之下把人捞进怀里也不觉沉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杨逍双目赤红,连带着眼眶都已潮红一片。
      心口一颤,张翠山再凝神去看,借着片许月光,仔细打量今晚这番“偶遇”,但见这邪教魔头居然生得风流俊雅,秀眉星目。初识好色,年少慕艾,固不仅以张翠山为然。而等他转神,脸上还未及烧上一烧,心中还未及赧上一赧,又见杨逍额角眉梢全是汗珠,显然已忍耐多时。
      “热……”
      杨逍的呢喃又适时传入张翠山耳中,张翠山方意识到这人怕是中了奇毒,他没由来心中一慌,去探杨逍的脉,发现脉象殊无征兆,而他尝试送些内力过去,只听杨逍咬牙闷哼,分明痛楚至极。武当自有良药,师父也教过他一些药理毒名,可莫说是他,便是杨逍自己也不知这究竟是何毒。既惊且忧,张翠山从怀中取出玉瓶,倒了一粒“白虎夺命丹”与杨逍喂下,一刻过去,不怎见效,张翠山见他体温愈高,也想不出将旁的法子来,只得心念电转,半扶半抱着杨逍的腰一路使出武当梯云纵,直到城郊河畔,对杨逍道一声“得罪”,竟是将人扔进了河。
      这下当真是死马做活马医,好在杨逍本已失去意识,被他扔进河里,河水冰凉,一激之下竟真生了些效用,总算令他醒明过来。当下他便也不挣扎,倒是张翠山怕他出事,也跟着跳了下来,双手用力扯住杨逍双臂,似是担心他淹死。杨逍心中好笑,也不揭穿,闭目受着河水冲刷,而张翠山有内力护体,不觉如何,只等半个多时辰过去,杨逍已是由热转寒,冻得牙关发颤,唯一称幸的是头脑中的昏沉被阵阵刺痛取代,教他再不会失去神志。且先前张翠山喂他的那粒丹药本是武当派拿来与人续命的,虽并不解毒,也勉强能抑制一二,只是以内力抵抗药性,难免空耗,杨逍与张翠山内力路数不同,方才那一下受过苦楚,眼下也不再提,凝神静气重新封住几处要穴,杨逍暗叹一声,心道:“本只盼张翠山将我送到隐蔽之初,谁知这一番误打误撞,竟要借张翠山之力。”
      原来这一时半会儿的清明,足够杨逍想通今日整件事的关节。那松仕德即与丐帮有所联系,那几位丐帮的人想来也多半是投靠朝廷。这帮乌合之众虽难成气候,可巧就巧在杨逍是孤身一人,看来这松仕德对他也很有些了解,知他心高气傲,范遥又身在陕西,那杨逍身边势必无人,只要他稍有不测,孤掌难鸣,范遥救援不及,定然是不会教他有好可讨。而袁鹰既与松仕德有些往来,他这么一打草惊蛇,松仕德必然也知。就是不知他们背后是朝廷何人,能否助他们一掌。松仕德手中还大都是明教中人,除了昨日那个柳儿,一二高手他都知根知底,无甚可怕,若是朝廷……
      想至此,杨逍突然睁眼,对着怔愣的张翠山道:“多谢少侠大恩,少侠还不放手,是想冻死杨某不成?”
      他故意这么说,引得张翠山内疚,果然张翠山面上划过一丝心虚,扯着杨逍上了岸,拱手道:“是翠山唐突了。我学艺不精,不知杨兄这毒何解,故而出此下策,杨兄现下……如何?”
      还能如何,说与他听也无法可解,杨逍愈发觉得这张三丰教出来的徒儿不知变通,然而他有心算计张翠山,便装模作样咳了几声,道:“不好。头昏眼花,经脉淤塞,四肢沉重,想来命不多时。”
      最后一句甚为沉重,平常人稍作假想便知绝无可能,偏张翠山瞧他面色苍白,因中毒眼角泛红,端的是一张好皮囊,登时又愧又羞,低头道:“是我不好,此地离武当尚近,不如杨兄随我回去,家师定有方子医治。”
      听他此言,杨逍几乎抚掌大笑了。若说地近,他明教之中何尝没有名医?只是眼下情急不在此,他内力虽不似武当一脉走的是阳脉路子,逼毒不得法,压制则是没有问题的,他只想借一借这张翠山的力,到时候不求胜,只求脱身,给他以机会去料理松仕德罢了。
      若说对柳儿是怜悯,这一计利用张翠山则是全然拉无辜之人下水了,杨逍暗道一声“抱歉”,不由多问几句:“你们武当怎与丐帮有了过节?”
      “丐帮在江西境内伤我武当弟子,我等自然要问个清楚。就算不为恩仇,也得有个缘由。”
      “怎么伤的?”
      “师父所判乃打狗棒法,此人必定身份不低,伤了我那师弟右腿。”
      “原来如此。”杨逍点头,对张翠山略一笑,竟然道,“杨某记得了,待日后定寻得丐帮中所有会打狗棒法的弟子,打断他们的腿,叫他们一一上武当谢罪。”
      张翠山心下大骇,他自乍见这人,互通身份,对杨逍看法几变,可这番话听上去是为他武当着想,细想来全是不妥,且不论丐帮事由为何,就算算上今日请君入瓮之过,也不至于此。难道邪道终究是邪道,这魔头想挑拨武当与丐帮关系?张翠山陡然心生纷杂,抬头瞧见杨逍眼角含笑,鲜明有戏谑之意,心中又一安,强笑道:“这如何使得,杨兄太会顽笑了。”
      “不然呢?”杨逍时刻注意周围风吹草动,缓缓站起,腰背挺直,丝毫不露颓相,纵浑身湿透,也是玉树临风之姿,他四下一扫,低低笑了两声,道,“少侠莫怕,就算是真的,我也自当报杨逍之名,绝不让武当替我分这一笔恩仇。”
      “杨兄,你……”
      “张兄弟。”杨逍突然面色一肃,恭谨道,“你本是用何武器?”
      “……小可不才,使一虎头钩,一判官笔。”
      “是了。我见你剑法其实上乘,但并不精研,你那把剑又着实……我这剑也不常用,如今借你。”杨逍说着,自腰间解下一柄长剑,张翠山早就有此一问,他先前在城西小院见识过杨逍的弹指神通,又听袁鹰分说他的兰花拂穴手,心里对杨逍来历多有猜测,可杨逍有剑却从未出鞘,自有其中道理,而现下他将剑递与张翠山,却叫张翠山始料未及。更叫张翠山意外的是,杨逍的剑递与他手,旋即提高音量,朗声道:“此剑命为龙泉,乃前朝诗仙太白所有之物,经少侠手也不算堕了名头,只盼少侠令我得见武当高招。”
      他话音落,风中呼啸声至,竟是几簇箭矢从河边林中迅疾而来,直射两人所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 名剑龙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