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陌上菡

1、第 1 章

　　遂宁行宫建在麓山山间，依山傍水，结茅筑圃，起起伏伏，绵延数里。

　　世间正是六月天，流火的季节，正午的太阳一出来，整个大地便跟蒸笼一样，可这山间的行宫之中，却是绿荫森森，清风徐徐，宛如春日般宜人。

　　清秋是遂宁行宫膳房里的一个小宫女，她父母早亡，六岁时便入了宫，如今已有十年，再熬上个一年半载，便就到了能出宫的年纪了。

　　清秋不喜欢这里的生活，虽然行宫比起远在京城的皇宫内院要简单的多，但终究是皇权延伸之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清秋很小便就明白。

　　清秋刚入行宫的那几年，一直跟着一个年长她六七岁的姐姐，那姐姐名唤如烟，相貌清秀，性格活泼，待清秋如妹妹一般。清秋十岁那年的夏季，圣驾莅临行宫，如烟机缘巧合下入了端王的眼，被端王收在身边。

　　起初，如烟每次回来看清秋，总是一身新衣，满头珠翠，还会给清秋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时如烟告诉清秋说，端王很宠她，还说等到御驾回京城时，她会带清秋一起走，要清秋跟她去端王府享福。

　　那年御驾在行宫待了不足一个月，可还不等御驾回京，如烟便不知为何惹恼了端王，被活活杖毙。

　　事出之后，膳房的崔姑姑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来了给如烟收尸的机会。

　　清秋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崔姑姑带她去见了如烟最后一面。

　　一张破旧的草席，包着如烟冰冷而单薄的身躯，她一身锦绣的绫罗裙上沾满了猩红的血迹。

　　崔姑姑边哭边道：“你若是好好的在膳房待着，又如何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许多年过去了，清秋早忘了崔姑姑那日还说了些什么，但那句“伴君如伴虎”和如烟凄惨的结局，清秋却从不曾忘记。

　　天家薄情，恩宠亦如朝露，不过晨夕之间，便可消匿不见。

　　清秋早便下定了决心，待到她能出宫的年纪，她一定要去宫外生活，寻一个宁静的小城，置一座不大的庭院，栽一树春桃，植一株秋杏，若是有幸，或许还能觅得一良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简简单单却也平平安安的过完往后余生。

　　清秋便是守着这样的念想，在行宫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岁。

　　眼下又到了六月，正是圣驾每年来遂宁行宫避暑的季节，自然也是行宫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

　　自打前日圣驾到了行宫后，清秋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日日起早贪黑的忙碌。

　　今日因圣上晚间要宴请众臣，膳房里的人各个起了个大早，直忙到天黑还没停歇。

　　清秋前几天着了点凉，发过一次热，才好了一些，却又连着几日休息不好，身子有些吃不消，方才在膳房忙得久了，一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崔姑姑见她脸色实在太难看了，破例许她提前回来休息。

　　清秋在行宫的住所就在膳房后院，一排青瓦庑房，两个宫女一间，原本和清秋同住的那个宫女前几日刚调去别的地方当差，所以如今清秋一个人住在最北头的那一间。

　　因是提前回来的，四周无人，黑隆隆一片，清秋进了自己的房间，点了盏油灯，洗漱了一番，原想早些歇息，但躺到了床-榻上，却有些睡不着。

　　这儿离圣上设宴的庆和宫其实并不不远，此时四下静寂，清秋能隐隐听见一些竹管乐之声，轻轻袅袅，如丝如缕。

　　清秋翻了个身，有些涣散的目光略过房中狭小的空间，靠墙立着一个有些掉漆了的柳木柜，南窗下是一张大不的梨木长案，近前的方桌上，摆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灯影绰绰，忽明忽暗。

　　眼前这质朴的一切，才是她真实的生活，那如幻如梦之音，于她，分明是另一个世界。

　　清秋看着那微微摇曳的灯火，渐渐有了朦胧的睡意，正昏昏沉沉之时，忽而听见一声撞击之音。

　　清秋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侧耳再去听，外头却又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膳房这地方最不缺吃食，因此也时常有些野猫跑来偷吃，前几日便就有一只橘黄花的大猫半夜跑来，还打翻了崔姑姑腌在檐下的一缸豇豆。

　　清秋怕是那大猫又来了，思量了一下，翻身下了床。

　　天气暑热，后头住的又都是些宫女，清秋洗漱过后，便只穿了一件齐胸襦裙，两截玉藕般的手臂并单薄的削肩全都露在外头，这会儿要出去了，她才拿过放在一旁的上襦，慢慢穿上。

　　清秋点了一盏风灯，提着灯出了门。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起了夜风，瞧着要落雨的样子。清秋提着风灯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了一眼，倒没见有什么异样，又开口学了两声猫叫。

　　庑房一侧的拐角处，忽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清秋以为真的是那大猫又跑来了，忙提着风灯上前，想将猫赶走。

　　清秋方才走到拐角处，尚未来得及找那大猫，忽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影，从后面将她一把钳住，宽厚的手掌死死的掐住了清秋的脖颈。

　　“谁让你来的？”

　　暗哑的声音混着淡淡酒气自身后而来，清秋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这声音暗沉浑厚，根本不是太监们的那种尖细嗓音，可为什么会有个外男在这里？

　　清秋心下慌乱，被掐住的脖颈又隐隐作痛，下意识挣扎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放开我？”

　　身后人冷笑一声，“既派你来，竟没告诉你孤是谁吗？”

　　如有一记闷棍重重的击在头上，清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世上能自称孤的，除了东宫太子凌琛，还能有谁？

　　清秋一时三魂不见了七魄，忙道：“殿下赎罪，奴婢不知是殿下，罪该万死！”

　　“呵，不知？好一个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信不信孤要了你的命！”

　　钳着清秋脖颈的那只手越收越紧，清秋渐渐呼吸不畅，可她知道这人是太子又不敢反抗，呜咽了两声，喃喃道：“殿下饶命！奴婢是膳房的宫女，原本就住在这儿……”

　　“膳房宫女？原就住在这儿？这是哪儿？”

　　清秋忙道：“这是膳房后院。”

　　“膳房后院？”

　　凌琛喃喃自语一般，掐住清秋脖颈的手稍一用力，迫使清秋转过头来。

　　朦胧的夜色下，眼前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脸庞轮廓盈柔娇美，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眸，如两汪清泉，盈着淡淡的水光。

　　凌琛的目光略过清秋的眉眼，最后落在她红缨般的嘴唇上，见她如失了水的鱼一样，微张着一张小嘴，急切的呼吸。

　　心下莫由来一悸，凌琛只觉得身上的燥热之感越发难耐，猛然放开了清秋。

　　清秋慌忙俯身跪地，冲凌琛磕了个头，“奴婢谢殿下不杀之恩！”

　　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清秋却再没听到凌琛发出一点儿声音，心里不免有些异样，虽然以她的身份不该窥视太子的姿容，可清秋实在是觉得有些古怪，不禁抬了抬眼，偷偷看了凌琛一眼。

　　庑房外头并没有点灯，只清秋方才拿出来的那盏风灯，应着天上一轮残月，散出清浅的光辉。

　　朦胧的光影之下，清秋跪在地上，仰视站在她面前的凌琛。

　　他长身而立，姿如青松，夜影之下，一手扶额，虽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但瞧上去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清秋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是觉得不舒服吗？”

　　凌琛骤然抬起头，沉黑如渊的一双眼眸直直的望了过来。

　　清秋慌忙垂下头，心如鹿撞般，“砰砰砰”的直跳。

　　“怎么？你知道孤不舒服？”凌琛的声音，比方才又冷厉了几分。

　　她窥视了太子姿容方才看出他似乎有些不适，可这原是不合规矩的，被凌琛这样质问，清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嗫喏道：“奴婢，奴婢只是猜测……”

　　顿了一会儿，始终得不到凌琛的任何回应，清秋不免心下乱成一团，她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瞧上去又身子不太舒服的样子，若太子在她房间外头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她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清秋跪在那等了许久，仍听不到凌琛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敢再抬头去窥视，犹豫了一会儿，才喃喃开了口，“殿下若是觉得不适，可有什么是奴婢能为殿下做的？可需要传太医，或者要传唤什么人来吗？”

　　凌琛心里冷笑，他今夜在庆和殿才饮了几杯酒，便觉得浑身燥热，本以为只是酒饮得急了，有些上头，一个人从庆和殿出来，原想吹吹风，散散酒意，可身上的感觉却越来越奇怪，根本不像是醉酒之症，分明是被人下了；药。

　　凌琛怕药力之下，自己会失态，不想回庆和殿，亦不愿让人知道他中了这样的下作计谋，本想着先悄悄回自己的住处，再另做打算，可才从庆和殿出来，便察觉身后似有人跟随，为了将那人引出，凌琛故意绕了条小路，却不知怎么到了这地方。

　　凌琛垂眸瞥了一眼跪在他脚下的那抹娇小的身影，清秋刚出现时，凌琛确实以为是跟随他的那个人，但刚刚清秋轻而易举的便被他擒住，挣扎时也跟只猫一样柔柔弱弱毫无力度，显然不可能是方才尾随他的那人。

　　凌琛缓缓别过视线，“你今日见过孤的事，若敢透露出去半个字，孤必会治你的死罪，记住了吗？”

　　清秋连声道：“奴婢记住了。”

　　清秋低着头跪在那，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的抬了抬头，原以为凌琛已经走了，却不想，一抬眼便见凌琛一手扶着墙，仍站在不远处。

　　清秋有些犹豫，她看得出来凌琛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这里，但清秋又实在担心，若是太子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她必然会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思来想去，清秋还是硬着头皮起身走了过去。

　　“殿下？”清秋停在凌琛身后，不无担心的唤了一句。

　　凌琛并没有理会清秋，放开了扶着墙的手，缓步往前走，只是没走两步，脚下却一个踉跄。

　　清秋见状，忙上前搀扶住凌琛。

　　雨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清秋抬头看了看天，这季节的雨常常来的又急又大，凌琛这样子是断然淋不得的，只好提议道：“奴婢先扶殿下去避避雨吧！”

　　见凌琛没有拒绝，清秋便扶凌琛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