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冬，小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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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
此时正是十月。昨夜有一场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卷过来，掠过这个2030年的北方小城。
它并不古老，却带着破旧与苍凉，风扫过长街，黄色、绿色、黄绿相间的叶子萧萧而下，风带着他们扫过街上坐着的老人。
雪。
雪花并不大，小而单薄，在空气里已经变得有些潮湿，花瓣失去棱角，变得圆润，像是面粉，雾蒙蒙的。可风仍能承载它们，于是它们就在这风中享受着回归大地前的最后狂欢。
下雪总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总会戴好手套，挨家挨户叫上朋友，带上铲子小桶，在某个空旷的地方堆起一个比自己还高的雪人，偷出胡萝卜、扣子或者玻璃球，给他们装上鼻子和眼睛；或者捧起一团雪，打个眼色，就有另一个人掀起受害者的领子，等待着回家享受父母温和的骂。
可这里并没有小孩子。
长街上的老人们已经躲进了棚子，里面燃着火堆，一个老人正续柴。老人们面朝火堆，自动围成一个圈，外围是沾着雪的各种袋子：花椒八角桂皮，这是卖香料的老王的；炒花生，带皮的和不带皮的，炒葵花瓜子，咸的、甜的，颗颗干脆，咸淡适中，这是卖炒货的老张的；白菜土豆茄子黄瓜西红柿，红白紫绿相映，爽利饱满，这是卖菜的孟阿姨的；大米小米绿豆红小豆，晶莹圆润闪着光，这是卖米的刘叔的；还有爆爆米花的黑色炉子，老赵的；针线和几块碎布，杨奶奶的。
这几个人里，李一最喜欢的就是卖炒货的老张。
因为他偷吃老张的最多。
李一现在可没在偷吃老张的瓜子。他刚抱了一捆柴进来，然后拿出了根玉米。
玉米还是冻着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带着冰渣，硬邦邦的，打起架来能当砖头用。
“孟阿姨您让让，给我留个地方。”他艰难地搬个板凳坐下，剥皮穿签，找了几根木棍把玉米架在火上。
“这可是我留了好几个月的嫩玉米，就等这一天了。“李一看着逐渐变色的玉米，很开心地笑了。
北方的嫩玉米是最好吃的，烤着吃尤其好吃。老一点则硬，粗粝，吃在嘴里像石头；换了南方的甜玉米，则失了爽脆，软软糯糯的，在姑娘身上算个很美好的特征，可玉米却不是姑娘。
“还是要北方的嫩玉米。夏天时候摘的，烤到表面有一点焦，正烫的时候拿出来，捧在手里一口咬下去，外皮酥、中间脆，最内层是胚芽的爆浆，鲜里带着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李一正大发议论，拿着那根玉米在几个老人面前晃着，”香不香，吃不到吃不到。“
他总是很皮，很痞，老人们却也并不讨厌他。
“来来来大家都有份。“他又掏出几根，剥皮穿签，分给老人们。
大家不讨厌他，因为他总是对别人很好。
李一回头看屋檐下背对他们的人影，“弟弟，来吃玉米了！“他冲着人影喊。
老人们也喊：“老大，吃玉米了！“
那个人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来了。“起了身。
“今天的那朵菊花开了几瓣啊弟弟。“
“178。“他淡淡应道，”或者179。“他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弟弟。“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总是这样，很淡，话很少，对别人也不热情。
他当然也很孤独，因为只有一个孤独的人才会去数花瓣。
但大家也不讨厌他，虽然他话很少，很淡，也不热情，因为他对别人也很好。
他叫李大。
他们兄弟俩对别人都很好。他们俩关系也很好。
他们俩唯一有分歧的地方谁比较大，所以他叫李一，他叫李大。
远处突然有脚步声，很急，很密，凌乱，也很重。
“他可能跑不了多远了。“李一啃着玉米，看着火堆，他一直很为自己的听觉骄傲。
“嗯。“李大回应。
谁都看的出来他确实跑不远了，雪中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西裤、皮鞋，原本应该有的西装外套已经被扔掉，应该是为了跑得更快。
衬衫破了几个口子，皮肤也破了几个口子，染红了那件白衬衫，像雪中的大朵梅花。
相隔几十米，是一群拿着砍刀的年轻人，烫着怪异的发型，赤着的胳膊上用纹身贴贴了日本浮世绘中各种凶猛的图案。
“妈的，在我的地方砍人，不想活了？“
李一丢掉手中的玉米，“这！这！“他冲着那个人挥手。
那个人好像看到了希望，紧跑几步趴在李一身上。人总是这样，在做一件事时不觉得累，完成的那一瞬间会抽空所有的能量，变成一滩烂泥，就像李一怀里的这个白衬衫男人。
“哎呦，你躺我怀里算什么，地上地上，你手真凉。“李一把男子挂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让他平躺在地上。
“来了啊，累吗，要不要吃点玉米？”他没抬头，拿砍刀的小伙子们却知道是问他们，他们对视一眼，举刀冲了上来。
“别动！”李一抬头了。
年轻人们愣了一下。
“看你们旁边。”
旁边是李大，和一把乌黑的冲锋枪，90年代的型号，却闪着油光，显然被保养得极好。他们毫不怀疑一梭子子弹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他们知道命很重要，面子也很重要。
“下次能不能来早点，我腿都软了。”李一埋怨李大，“这把老古董还能用？”
“早就没子弹了，也没地方买了。”
确实，很久之前，这种枪的子弹就进博物馆了。
“张扬，神童，计算机学家与物理学学家，师从人工智能之父……”李大正坐在电脑前飞速划动着页面，上面是这个浑身开花的男人的各色头衔和荣誉。
“这个“城里”“的人怎么跑出来了？还跑到了我们这。”李一对这个虚弱的人充满了好奇。
”你认识那群人吗？“李大没回答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一群小混混而已，我还得都认识？不过看装束，可能是那个所谓的风火堂的人？”李一对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显得很恼火。
李大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向李一提问。李一也曾是混迹街头的混混中的一员。
他们有着松散但广泛的组织，遍布“城”外的大小街区。这个组织自称“游侠”，广纳少年，靠着少年独有的勇气进行活动，夜里，积聚的荷尔蒙无处发泄，少年们便骑着机车呼啸着横穿街道，惹得附近的居民不得安宁。但除此之外他们倒不去打扰人们，做的事情虽不如唐时探丸借客般豪放，但也总会时不时抓出一些大盗罪犯，也算不辱侠名。
李一做过几年游侠，还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老了，做不动了。”这是他退出游侠组织的原因。
“风火堂……”李大眼神闪动，“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知道，好像是突然出现的。是一群品行不端被逐出游侠的人，以前只能在街头乱逛，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钱了，包了几个场子，建了这么个小庙。“李一漫不经心，言语中充满着不屑。
他们和这个张扬什么关系呢？张扬为什么会遭到他们追杀呢？绑架谋财？或者他无意间知道了这个组织的什么秘密？一团团疑雾笼罩着兄弟两人，抓不到线索，但直觉告诉他们这里面藏着什么不同的东西。
张扬已醒了。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流到枕头上，印出片片水渍。
”你怎么样？“李一对这个曾搂过他脖子的人很是关心。
”没事“张扬咧嘴笑了笑，”好像还死不了。“
接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端详了李一一会，随后长长吐了一口气，躺回枕头上。
”张扬。“
”什么事？“张扬对李大能叫出他的名字并不感到惊讶，毕竟神童的名字给他带来过很多。
”你为什么会到这来？“
”穷乡僻壤不毛之地？“张扬笑起来很豪放，和他的名字很配。”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什么阴谋？“
”没有。“
”我的老师交给了我一项任务，”张扬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一个角已经被他的血染红了。“我要把它交给一个人。”
“很重要？”
“很重要。”
“你还可以？”
“不知道。”张扬显得很诚实。他知道这次躲过这群人只是侥幸，两兄弟也不是每次都能骗过他们。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们回来了。相同的念头同时出现在三个人的心里。
“走。”
李大关闭了电脑，李一扶起张扬，按动角落里的一个机关，床板徐徐移开，幽深黑暗不可见底。
“这是爷爷留下的，他教了我们很多东西。”
张扬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年轻人不只是街头混混那么简单。
经过蜿蜒的台阶，是个很空，很大的大厅，只有一张桌子和一盏灯，连接着无数的小房间和甬道，门内一米便是昏暗，从其中透出潮湿的味道，几点红光在两侧和尽头明灭，偶尔有几只老鼠无声地沿角落奔过，不知道这些黑暗中的生物以何为生。
每个洞口都有铭牌，金属的，但已经锈蚀，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只能依稀看到数字的痕迹。
“这是个废弃的军事基地。”李大拉了张椅子坐在下，没去管上面积蓄的灰尘。他在角落静静地看着大厅，许久没有说话。
“别介意哈，有点脏。自从我家老爷子走了之后我们很久没来过了。”李一笑嘻嘻地扶张扬坐下，站在张扬身旁深深地看了李大一眼。
“这怎么办啊？我们就在这干等着？”李一爬上桌子盘腿坐下，出现在李大视线里。
李大深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是谁？”他看向张扬，眼神锋利，仿佛能剖开张扬已经伤痕累累的外皮看到内心。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张扬对他问出这个问题很不屑，“我，张扬，少年天才，16岁读大学，20岁读博士，25岁成为计算机与物理双料科学家，我的老师是……”李一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再这么说下去恐怕都要追溯到冯诺依曼和牛顿了。
“我问你要去做什么？”
“送信啊”
“给谁？为什么？”李大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严肃。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用纸写信了，无处不在的网络连接了每一个人，就算纸质的信也依托于在ad精确计算下的高速物联网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穿越城外区域去送信实在是匪夷所思。
“算了算了，你不说我自己看。”李一扬了扬手中带着红色的信，冲着张扬眨眼。
“还给我。”张扬站起来扑了过去，伤口重新撕裂迸出鲜血。
“如风吾兄：”李一已经读了出来。
他顿了一下。
一直在冷眼看着两人闹剧的李大皱了皱眉。
张扬也突然意识到了气氛的改变。停下了动作，静静坐回椅子上。
“和爷爷什么关系？”李一喃喃道。
“如风吾兄：
公国一别经年，卓见犹在耳畔，日间常念及兄之丰采，只恨无缘与兄对酒，共浮一大白。
Ad可能出事了。安全者会议无故中断，所有人都联系不上，我派出去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消失，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请李兄多多留意。“
三人还在愣着，“ad出事了”，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如同巨锤般砸在他们心上，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ad怎么可能出事？什么叫出事？”张扬忍不住低语道。
他们在沉思，台阶尽头那块门板却动了。
无声地摇晃，裂开一条缝，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阳光，光线里灰尘飞舞。
他们在蜿蜒的走廊里狂奔，“这有机关，可以把他们封在里面。”
两人拖着张扬在甬道里狂奔。年少时他们曾整日穿梭在这个巨大的地下堡垒内，却从未能在脑中形成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像古老的红警游戏里还没发育起来的苏联势力，目力所及只有几栋建筑，其余一片漆黑。
他们还在摸索，像被派出去探路的工兵，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基座上。红色的应急灯还在不紧不慢地闪，可追兵已经越来越近，杂乱繁密的脚步被空旷的地下腔体放大，张扬偶尔回头还能看到强光手电在黑暗中扫过。
他突然觉得很累，脚步越来越重，伤口因剧烈的奔跑再次迸裂，鲜血一滴滴砸在地面，被水泥快速吸收，滴答，滴答，配合他们凌乱的脚步毫无美感地响着，张扬竟也从中听出一丝空灵的感觉。
“停下。”李一突然说话了。
“我来过这。”李一在墙上摸索着，手指关节四处敲墙，把耳朵凑过去听回声，“小时候我曾经乱跑迷了路，坐在这大哭，爷爷在我旁边突然出现把我带了出去。”李一口里解释，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找到了。”
李一手摸的地方外表与墙壁无异，敲起来却不是沉闷之声，李一把手指按上去，墙壁上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划开，这墙壁中竟藏着一个密室，以指纹为钥匙，张扬对这两位少年的身份愈加疑惑了。
“现在想想，爷爷肯定不是平白出现，他当时一定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哭声才出现的。”李一摸索着找灯的开关，“爷爷说不定在这藏了什么好酒偷偷喝。”
他们的爷爷嗜酒如命，酒量却不好，喝不多少便醉，但酒品也好，从无半分丑态，只是坐着喃喃自语，说一会便睡，睡醒则拿起酒瓶继续喝。把睡着的老人从椅子抱回床榻已是两兄弟的家常便饭。
李一曾无数次想听清楚爷爷嘴里说的什么，等老人清醒时问起，老人总是不答，却轻轻哼起一首歌，“这段词容我之后补上”一字一句李一记得清清楚楚，他也还记得调子，情意绵绵，没有大起大落，只是如小河般蜿蜒流过，不管是与现在的电子音乐，还是爷爷年轻时流行的摇滚，都显得格格不入，倒是很像古老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爷爷竟也把你的指纹录进去了。”李大在黑暗中突然叹了一句。
“是啊，爷爷怎知道我们会来这。”李一在黑暗中应道，他只道李大在感叹爷爷的先见之明，却没听出弦外之音。
“找到了。”灯光陡盛，照得三人不由眯起了眼。
等适应了光线，张扬发现这间密室并不大，一桌一椅一床，已差不多填满了小屋，桌上摆满了书，因长年无人翻看积满了灰尘，桌上摆着一张纸，寥寥几行字印在上面，苍劲有力，锋芒毕露。
“孩子们：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们来到这，但此时我已死了，帮不了你们什么，只望你们能凭勇气与智慧平安度过。
李如风
”
两人拿着薄薄一张纸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小心叠好收起。
张扬却在一边暗觉好笑，老人既已知道两人会来这，竟然只留下这几句废话，丝毫主意不出，只怕过不几日三人就要饿死在这密室里了。
两人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问题，但反应各不相同，李大只是坐了下来闭目养神，李一则上蹿下跳，认为爷爷肯定留了其他机关供他们出去。
找了一阵毫无头绪，李一颓然躺在小床上，手却仍不住摸索着，盼有奇迹发生。
饥饿和绝望开始在三人中蔓延。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在逃命的时候。”
“大一统理论？”李一仍在讲着冷笑话。
“我的血滴在地面的声音真美，这么脆，就像深夜里丢进贝加尔湖的石子声。”张扬很喜欢贝加尔湖，他去过很多次，但总是一个人，随四季换着不同的衣服，在湖边扎营看一整夜星星。唯一一次例外是和一个女孩，他们夜里在湖上划着船垂钓，四下无人，鱼儿偶尔在水面倒映的满月里跃出，张扬躺在船上，仰头看他白天捡到的一块石头，她突然凑上来的嘴唇柔软如水，石头脱手砸碎月亮，“你牙缝里的压缩饼干味道不错。”他说。
石墙无声地滑开，突然出现的苍老笑声打断了张扬的回忆，“小子，你还是那么不老实。”墙壁里是一块屏幕，那个叫李如风的老人终于出现在张扬眼前，脸上刻满皱纹，即使年老下巴仍保持着斧凿般的锋锐，沙哑的声音透着镇定和敏锐，让张扬觉得像是之前见过的久历战场的将军。
老人脸上却是慈祥平和的，言语中带着笑意，\"能无聊到在这间屋子里瞎摸也就是你小子了。\"老人顿了顿，“我没骗你们，我死了，确实帮不了你们什么，这背后是密道，通向森林，秘道里有你们需要的装备和食物。这把钥匙留给你们，我不能告诉你们怎么用，如果你们来到这真的和ad有关，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冬，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