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年霜雯在入秋的这一天来到了绘芸庭。

      绘芸庭的掌柜苏月凌让丫鬟玉珍把这群半大的女孩子列队排开后,慵懒地眯着一双干练妩媚的丹凤眼,慢悠悠地把队伍扫个遍,如玉的纤手轻轻一抬,挨个指了五六个机灵能干的女孩子冲玉珍淡淡一笑,这意思便是中意了。

      作为上海首屈一指的酒楼,绘芸庭对下人的招收可谓严格,帮工们身家清白自不必说,形容品相、听差做事也得上的来台面。很显然,年霜雯并不在苏月凌的选择之内,她在这几个高挑活泼的姑娘里显得身板瘦弱,郁郁寡欢,唯一能压人一头的清秀容貌也因为脸上的几块煤灰而失了颜色。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样式老土被石子磨白了边的方口布鞋,穿在身上的粗布衣服脏脏旧旧,哪里有个体面应差的模样,这活脱脱像个上门要饭的小乞丐。没有人知道,她连赶了七八天的路,从乡下跑进上海,是打定了主意要靠着自己这双手来豁出条温饱活路的。

      爹娘去的早,收养自己的远房表姑满打满算地想把刚满十八岁的她硬嫁给自己好吃懒做的混账儿子。年霜雯骨子里憋着一口傲气,态度坚决地回绝了一门算计的表姑,在“忘恩负义赔钱货”的骂声里提着自己的单薄的行李被/干脆利落地扫地出门。

      千辛万苦地来到从来只在洋画上见过的上海,年霜雯的心里喜忧半参,她如释重负地一边擦汗,一边站在大太阳底下饿的发昏。宽敞的大马路上,名流们开着汽车川流不息地奔赴盛宴;从商场里逛出来的阔太太们拎着大包小包抬手招呼黄包车;间或还能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讲着一口叽里呱啦的番邦话从她面前走过。她怔怔地用手掐了一把胳膊,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

      上海固然是个好地方,可她现在只是个住在天桥下面的外来破落户儿,生存的难题迫在眉睫,年霜雯顾不得欣赏大城市的繁华,心里开始着急。所幸她在乡下的私塾当过几年的帮工,天天呆在学窗之下做活计耳濡目染倒也识得不少字,不至于充个一无是处的白丁要饭去。

      她环顾四周,发现身后的水泥墙上用浆糊贴着花花绿绿的招工启事:有大舞厅的歌女培训,外国医院的帮护急征,码头的泥瓦匠临时招收……年霜雯仰着脑袋从墙头看到墙尾,末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捡起飘在脚边的一张酒楼招单,壮着胆子找到了上海数一数二的大酒楼绘芸庭。

      可惜……

      “能,能不能给个活儿干……”年霜雯局促地绞着衣角,怯生生地跟坐在藤椅上的美人老板开口,生怕被站在苏月凌身边的两个凶神恶煞的保镖赶出门。

      苏月凌没有吭声,不着意地向身边的贴身丫鬟玉珍使了个眼色。玉珍轻蔑地扫了年霜雯一眼,不留情面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这儿又不是开善堂的,要收人都已经招够了上哪儿找其他活来雇你,现在这世道可没有话本子上仗义扶贫的江湖道理。”

      “我,我不怕吃苦,能干的活我会卖力干,不懂的东西的我会好好学,请老板给我个机会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尽管被奚落的面红耳赤,年霜雯还是没有放弃。

      “真是胡搅蛮缠!”玉珍嫌弃地蔑了她一眼,扬手就要支使人去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土妞赶走。

      “留下来洗碗吧。”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苏月凌忽然发了话,她抠着指甲上新涂的鲜红蔻丹,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香扇轻巧地转了个弯儿,笑盈盈地眯起一双韵秀的丹凤眼,点着年霜雯的鼻尖似笑非笑,“蛮硬气的小丫头,挺有趣。”

      绘芸庭不愧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酒楼,红红火火的生意一开张,厅前厅后便开始应接不暇,为了防止出岔子,楼里事无巨细都要安排专人去接手。这边年霜雯刚收拾完自己的床铺,就被那头的玉珍催出来忙活,真是一刻都闲不得。

      被领到后厨干杂活的年霜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刚出锅的鸡鸭鱼肉、细炖汤水,只在席上走了一遭就被人撤下来草草堆进了厨房的角落。

      这得多浪费啊,菜品还是新鲜的就准备扔掉了,放在乡下的话,每顿饭前,桌上只要再添一碗热腾腾的大白米,这些都够她吃整整一周了。年霜雯眼巴巴地盯着角落里的汤汤水水,心里肉痛极了。

      站在一旁催菜的玉珍见怪不怪地觑了她一眼,不愿再搭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妞儿,转过身去拉长了声音吆喝起厨子们来,“欸——今天掌柜的可跟我说了,这菜要是搏不了陆少爷的欢心,大伙儿这个月额外提成的赏银就不用拿了。话我可提前撂在这儿了,大家伙儿的这心里可得自己给自己掂量掂量嘞。”

      绘芸庭二楼雅厢,外滩阔少陆乔笙两道英挺的俊眉一蹙,心烦意乱地收起手里的电报沉默不语。因近来有满腹的心事困扰着他,这一桌动用山珍海味的锦绣佳肴并没能提起他的半点食欲。

      一双雪白柔荑适时地从背后按上他的肩,动作轻柔而不失力道,“是今天的菜不对胃口,惹得你不开心了吗?”

      陆乔笙脸色缓和地松了松脖子上的领结,握着苏月凌白脂般细腻的纤手和声说道,“并不,你准备的菜品向来很好,只是我最近心里有点烦躁,没什么心情动筷罢了。”

      “你食不下咽,整天忧心忡忡的,倒是把我给苦的坐立难安了。”苏月凌抽出怀里的丝帕轻掩樱唇,娇俏地冲他噗嗤一笑,“你们男人的事我不好过问,只别是远在北平祖宅的老夫人闲着没事替你说了门亲,给你这心里添堵上火的就好。”

      陆乔笙尴尬一咳,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月凌,其实我……”

      这时虚掩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清响,负责上菜的玉珍小心翼翼地端进来一个莲花样式的白玉汤盅。小盅立在圆底的荷叶碗托上看着小巧精致,做工可爱,叫人眼前一亮。

      陆乔笙掀开玉盖,一股清甜沁脾的香气扑面而来。玲珑的玉碗里飘着糯米做的荷花和金鱼,嫩滑的银耳浮在其中充做荷叶,仔细一看,还有一只核桃雕的小船……

      连一向挑剔的苏月凌都不禁凑上去饶有兴趣地多打量了两眼。

      陆乔笙咬了一口栩栩如生的小金鱼,嘴角绽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原来是老乡下的酒酿圆子,不放桂花豆沙拿咸鸭蛋黄做馅儿,汤底却用冰糖炖的凤梨汁来增味,这番大胆试水倒也别出心裁。”

      年霜雯怔怔地站在雅间里,面对掌柜的突然提见不知所措。她慌慌张张地洗了手跑到前厅来,干净清秀的脸上还糊着两道没来得及擦干净的面粉印子。坐在席上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流转着好看的眉眼,含笑让她细述了一遍老家酒酿圆子的做法。

      “我母亲很喜欢这种民间小吃,每次提起在苏南老家的时候总要跟我念叨,跟着听久了倒也成了我的一桩憾事,今天一尝果然与众不同,谢谢你让我吃到它。”年轻男人赞许地望着她转向苏月凌说道,“月凌,你新收的这个丫头很能干。”

      苏月凌瞧见陆乔笙开心,自己这心里也跟着甜蜜,她满意地对年霜雯说道,“能得陆乔笙陆少爷的一句称赞,也是你的本事,往后不用在后厨干粗活了,做饭的时候帮着大师傅们打打下手就行。”

      年霜雯欣喜地点点头,激动得辫子稍儿上都浸透起了欢意。

      眼前那个有着高挺鼻梁和漆墨双眼的年轻男人俊眉一挑,兀自温润一笑。

      年霜雯清秀干净的半张脸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微微地红了。

      “陆乔笙。”她在心里偷偷默念这个英俊男人的名字。

      “八宝斋的枣泥糕,福瑞坊的双皮奶,如意楼的鸡油卷……”年霜雯拿着一张点心单子走在街头念念有词。

      她深知自己不是正宗的点心行家,投机取巧地翻新民间小吃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稳稳当当地呆在绘芸庭过好日子就得有点踏实手艺。于是她在大师傅面前东听西探,悄悄列下了上海经典的老牌点心,很敬业的去进行实物考查。

      天气有些闷热,年霜雯走了大半圈的路,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停下脚步,在路边找了个干净的树墩子坐下,从怀里掏出帕子给自己擦汗。

      恰巧陆乔笙开着车从街对面驶来,一眼看到年霜雯呆坐在路边,以为这乡下姑娘在开阔的大上海迷了路,便熄了油门在她面前停下,“丫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上车吧,我顺路送你到绘芸庭。”

      “不,不用了陆少爷,我只是逛铺子走累了坐在这里歇息。”年霜雯红着脸轻声说道。

      “小姑娘家的不要一个人在路上乱走,最近常有兵痞在街头闹事,被误伤到就不好了。”陆乔笙两道修长的俊眉随着眼角的笑意舒展开来,“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

      “嗯,您慢走。”年霜雯目送着陆乔笙的汽车缓缓打弯,慢慢驶远,而后从热闹的街头消失不见,心中没来由地怅然若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提醒了年霜雯这是她在上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已经在绘芸庭里初露头角的年霜雯,戴上暖绒绒的棉手套,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积雪从陆家的后门走出来。

      “雯丫头,雯丫头。”陆府的老管家急匆匆地跟在后面追上她,把一个大红包硬塞进她手里,冻得边搓手边笑着说道,“你这傻姑娘,怎么连礼金都忘了拿?”

      “哎呀陆伯,掌柜的听说陆老夫人来上海了,吩咐我过来做两道小点心哄她老人家开心而已,这都是我们下面人的本分,您不用这么客气的。况且我们家苏掌柜待我不薄,这呆在绘芸庭里吃穿不愁的,我也不缺钱。”其实,只要能让自己有机会来陆府多看陆乔笙一眼,她这心中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彼时,这个单纯的小丫头并不知道,陆老夫人的突然造访实则波澜暗生。而聪慧如苏月凌,在得知这位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夫人,不声不响地从北平颠簸到上海小住的消息之后,心中早已直觉不安。

      “陆老太太移驾上海,只怕并非单纯是想来看望儿子。”苏月凌轻轻转动手中的银汤匙,把碗里的红枣炖乳酪搅的支离破碎,“玉珍,把你上次看到陆爷陪其他女人逛街的事咽到肚子里去,咱们这边只当不知。”说罢,抚着心口长长叹了口气。

      而一边把堂妹琴欣,这个明面上不说破的相亲对象送回去后,夹在母亲和爱情之间两头难做的陆乔笙一个人坐在车里闷闷地抽雪茄。呛人的青烟在他的眼前凝聚又消散,烟草的舒缓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陆乔笙努力不去回想从母亲嘴里说出的那些刻薄话。

      “你是要走上仕途的人,苏月凌能给你一个名门世家当靠山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底细,她那家绘芸庭不就是靠着在男人里周旋才红火起来的!”

      “你现在被这种耍手段的下等女人迷了心,硬要娶她进门我是不许的,真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纳她做小我都嫌弃……”

      陆乔笙低头苦笑,轻轻抚摸脖子上那条苏月凌亲手为他织的羊绒围巾,被泡在情愁别绪里的一颗心泛起阵阵酸涩。纸醉金迷的上海,每个人都在这个大舞台上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长烛香案下的宛转深情,灯红酒绿里的逢场作戏,若是求的多,压下来的担子便会重,定了心想往少了要,却又抓不住这抽身而退的时机。

      年霜雯发现陆宅今天的气氛很压抑,她不声不响地呆在厨房里揉面,悄悄地从小丫环的闲言碎语里听出了个迂回大概。

      原来陆老夫人今天中午自作主张地宴请准儿媳琴欣一家联络感情,却不想陆乔笙非但从头到尾没在酒席上出现过,还因为陆老夫人故意摆在绘芸庭设宴的事情而大怒了一场。

      年霜雯怀揣着心中那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滋味,心猿意马地转在陆家的厨房里低头忙活。有很多蒙着薄纱看不通透的事情在她的眼前渐渐明晰了。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苏月凌这么热心地把她介绍来给陆老夫人调理饮食了。

      也开始明白陆乔笙和苏月凌之间那种宾主情谊的微妙变化。

      而最显而易见的是,这一生,她向他一厢遥望的距离是一条无法跨越的茫茫江河。

      年霜雯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皱着鼻子把眼里摇摇欲坠的酸楚给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雯丫头,有人来接你吗?”陆老管家瞅了一眼窗外迅速暗下去的天色和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不放心地向她问道。

      尚在失魂落魄中神思游离的年霜雯,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闷声说道,“陆伯,你借我把伞撑着回去吧。”

      “这雨下得哗啦哗啦的,跟捅破了天似的,连街上拉黄包车的小伙都收工了,你一个小姑娘撑着伞回去可不得淋坏了。”好心的老管家拦着她不让走,从腰间数了把钥匙出来,“哎丫头,我给你找间客房住下,明天再回吧啊。”

      不知是因为心里装着事还是不熟悉呆在陌生的地方留宿,年霜雯失眠直到半夜都没有阖眼。她靠在松软的棉枕头上,不由自主地想:陆乔笙,他现在是留在绘芸庭里陪苏掌柜呢,还是独自一个人呆在外面喝闷酒。

      年霜雯知道自己不该想,又或者是不能想,可是她满眼满心的都是难过。轻轻拭去划过眼角的一滴泪,说不清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心疼陆乔笙。外面的雨还在下,她翻了个身,正准备把头埋进暖和的被褥里,忽然听到了响亮的车鸣声。

      陆乔笙回来了?

      她的思绪没跟上她的脚步,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披着大棉衣奔到了冷风流动的走廊里。

      真的是他!

      却又不是他。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陆乔笙,温润的脸庞被雨水打得冰凉,浸透着孤独的眼神绝望而哀伤,而这满身的浓烈酒气让这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落魄成一个被抛弃的无助少年。

      陆乔笙因为公务经常晚归,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收拾不劳旁人叨扰,所以陆宅的下人并没有半夜起来伺候的规矩。

      年霜雯紧了紧身上灌着冷风的大棉衣,走上前把靠在房柱上醉醺醺的陆乔笙从冰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迷迷糊糊的陆乔笙索性把年霜雯当成一根拐杖支着,东倒西歪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温热的毛巾拂过脸庞,陆乔笙像小猫一样舒服地蹭了蹭年霜雯暖和的纤手。

      “真的很好看呢。”年霜雯在空气里缓缓描摩他清朗分明的轮廓:英挺的俊眉,温柔的眼睫,高高的鼻梁……

      “月……凌……”陆乔笙一把捉住年霜雯悬在空气里比划着的右手,声音急促。

      仿佛是被他攥紧了心脏的抽痛,年霜雯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的就想抽出自己的手。可她越挣动陆乔笙就攥的越紧,更是酒劲一上来把她压在了宽厚的胸口。

      “你别生气,我是不会喜欢那个官家小姐的,我求求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陆乔笙温热的呼吸扑在年霜雯冻的发僵的脖颈上。

      她的心乱了。

      眼前是陆乔笙愈靠愈近的俊秀脸庞,年霜雯安静地打量着他温润的眉眼,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他唇上的滚烫温度,思绪混乱的脑海中响起一片轰鸣。

      “阿月,阿月。”年霜雯听着陆乔笙沙哑动情的声音,眼角划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她知道自己该推开陆乔笙,又或者是一巴掌把他给打清醒,可是她在害怕,害怕这近在咫尺的梦碎。

      她入了魔。

      窗外,风雪连绵不绝的呼啸宛若情人依依惜别的呜咽。

      大醉之中的陆乔笙梦到了和苏月凌初次相见的情景。

      商仕两界的名流晚会上,刚从西洋留学归来的陆乔笙,西装笔挺,谈吐风雅,在晚宴上博得头彩的同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个姗姗来迟的东方美人。

      闻名交际圈的绘芸庭掌柜苏月凌像一朵鲜艳冷冽的红玫瑰,利落突兀地盛放在这片金耀晃眼的衣香鬓影里。

      湘绣精致的高叉旗袍勾勒出女子窈窕的线条,油光水滑的貂皮披肩轻滑至小臂,青丝素绾的垂髻上只簪一朵枝头旁折的新绽银梅,脚上那双外国舶来的高跟鞋“嗒嗒”地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在提醒众人,只有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配得了这身韵味盎然的打扮。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鲜润的红唇轻启得体大方的微笑,眼角眉梢里却横着一抹不露痕迹的淡漠。苏月凌进退有礼地应付走三三两两的仰慕者,而后轻退至无人察意的角落里,劫后余生般用纤手揉着额角缓解这一晚的醉与疲惫。

      那一瞬间,陆乔笙莫名地心疼起这个聪明要强的美丽女人,他细心地避开人群,径自上前递给她一杯安神的淡茶。

      苏月凌倏然抬头,温柔接过,五指相触的瞬间,陆乔笙感觉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颤。

      是夜,他开车送苏月凌回绘芸庭。苏月凌慷慨地从地窖里取出珍藏的西洋美酒留他小酌。

      “我有心结难解,不知陆少爷能否指点一二?”苏月凌手上轻晃一杯成色浓郁的葡萄酒,慵懒娇柔的丹凤眼里闪烁着细碎的繁星,“今夜我遇一人,望一眼,误一生。”

      陆乔笙双手插兜,温文尔雅地朝她走进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人恰巧也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你的。”

      “你啊……”苏月凌掩唇失笑,抬起雪白柔荑轻轻拂平陆乔笙心口的一处衣褶,宜嗔宜喜的韶颜绽放在这张令人心醉的姣好面容上。

      缘分来的竟是那么的出其不意与顺理成章。

      第二天天一亮,年霜雯就早早地回到了绘芸庭。她和衣躺在自己踏实的小床上,面无表情望着眼前新砌的白墙静静出神。

      昨晚,她终究还是清醒了。对着陆乔笙的那狠狠一推,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所有力气,泪流满面地看他不省人事地昏昏睡去,然后自己不声不响地落荒而逃,真是可怜又可笑。

      “求不得……”年霜雯喃喃低语,噙在眼角的冰凉泪珠倏然滑落。

      陆乔笙的婚讯在来年的秋天传遍了整个上海。

      这桩祥云映彩的外滩美事唯一叫人诧异的是,明明主角是两个接受了西式教育的新人,却大喜之日不应当下教堂婚纱的西洋潮流,反倒采用了正规传统的中式婚礼。陆家大少陆乔笙像个讲究传统的乡下商户,敲锣打鼓地挑了吉日用八抬大轿把新娘子娶进了陆家的大门。喜房里,喝的一塌糊涂的他,单手掀起新娘子顶着凤冠霞帔的大红盖头,恍惚错觉坐在这里的敛眉低笑的美人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张扬女子。

      闻名名流圈的酒楼掌柜苏月凌离开了上海,守在绘芸庭的是那个叫年霜雯的乡下姑娘。而他陆乔笙,娶了母亲指定的官家小姐杨琴欣。

      一杯合卺酒入喉,陆乔笙的眼角温热,苏月凌道别时的决绝话语言犹在耳,“我不过是个略通人情的弱女子,想在这乱世安稳生活少不得在名流里宛转周旋,陆少爷不过只是我逢场作戏中的一个过客,又何苦过来蹚这趟浑水把一颗痴心错付东流。且我近来也听说了陆少爷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又是和那样的显赫官家结亲,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桩婚,月凌惹不起这种麻烦,还是尽早抽身而退的好……陆少爷可听明白了?”

      陆乔笙心如刀绞地看着面前目光疏离的苏月凌,他千方百计在半路将她拦下,他向她真诚袒露母亲逼他另娶他人,他愿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而她对他避而不见,甚至浓妆盛服赴名流邀约。

      “陆少爷是否因留学西洋太久而听不通这中文,我是真不爱你的。”苏月凌不耐烦地抬头,眼神冷漠地向他发出一声宛转低笑,“呵,这话矫情,说得好像真的爱过一样。”

      末了,陆乔笙终于心灰意冷松开手中的雪白柔荑,似是与她初次相遇的路人,转身擦肩而过。

      到头来,竟是一场缘错。

      “妈,妈,我要吃糯米鱼鱼。”一个三四岁的毛头小子路过绘芸庭时愣是跑到前台赖着不走,撒着泼儿地要长辈圆了他的心意。

      “下回下回,小宝儿乖乖听话。”烫着精致卷发的美妇人慌忙把小毛头从地上抱起,“不哭不哭,爸爸马上就要开车过来接我们去给奶奶祝寿喽。”

      在楼下忙着清点账目的年霜雯看着小毛头一脸委屈的小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合起账本向门口走去,落落大方地说道,“如果太太家里需要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吩咐人做好糯米酒酿给小少爷送去。”

      美妇人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呀那就不好意思了,小孩子爱闹腾,麻烦掌柜的送一份酒酿到……”忽然一声车鸣响起,陆乔笙风度翩翩地从车上走下来。

      “爸爸爸爸。”小毛头开心地用手背抹了抹挂在脸上的泪珠儿,热情地朝陆乔笙伸出手去。

      “陆少爷。”年霜雯在心中轻唤一声,微微勾起嘴角。陆乔笙向她含笑点头,一边牵起美妇人的手,一边抱着小毛头坐进车里。年霜雯静静在站在门口,目送着坐进汽车的一家三口渐渐远去,心中波澜不惊。

      她记得,那一天,苏月凌把绘芸庭留给她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跟乔笙已经没有结果了,如果有缘,你替我照顾他。”

      年霜雯吃惊地抬起头,迎上苏月凌洞悉无遗的温柔目光。

      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莞尔一笑,“我知道。”

      年霜雯也知道,那一天,眉头紧锁的陆老夫人悄然到访绘芸庭,回去的时候带着一脸的傲睨自若与志骄意满。

      情之所始,不知何时,一往而深,结束时,却只消片刻。

      那个曾经名震过上海滩的女人始终没有再回来过,从不带牵念地放手再到不留痕迹地从这里离开,她走的轻描淡写,脚步美得如同屏风背后的一缕青烟散开,任凭谁想打听她的消息都无从得知。

      “起风了呢。”年霜雯站在深秋的落叶里,喃喃自语。

      是时,门前的圆圃里落满了金灿灿的桂花粒,天青青色,香识不知从花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