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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凤贞第一次见沈峻宁,是在苏州的张园。

      彼时正当逢春三月,院子里的桃花开的繁茂璀丽,枝丫梢头,探出点点桃红春意。

      凤贞穿着一条应景的粉色裙子,站在堂厅里不安的等待。

      裙子是洋装,粉丝蕾丝款,腰间微透,很时尚,很大胆,平时总是绑起来的头发今天也散下来了,一头乌黑的发垂至肩下,扎着同色系的发带。

      张家是很传统的,凤贞极少穿洋装,不免觉得有些别扭。

      站在堂厅里,脑海中回想着来时奶妈对她说的话,南陵沈家家大业大,权势滔天,督军公子更是少年英才,器宇轩昂,名声赫赫不亚于他父亲,他是留洋回来的,大约喜欢这些洋妞儿的衣裳,你得投他所好。

      奶妈讲,大小姐,咱们家太太走的早,从小老爷宠惯你的紧,可是日后到了婆家,天高皇帝远,咱们帮衬不到你,你能靠的,只有你丈夫了,可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凤贞跟她犟嘴,我谁都不靠,我就靠我自己。

      见着沈家父子后,父亲为她引荐,"小女凤贞,略粗鄙薄弱了些,督军和公子不嫌弃就好。"

      凤贞在心里腹诽,谁粗鄙薄弱了?她明明漂亮着呢,也读过书上过学的,张家虽不是军旅世家,但也是苏州城响当当的人物,她比督军公子差到哪里去?

      张家是百年望族,生意通往四海八方,沈家不过就是泥巴地里打滚,这两年才起家的土匪头子罢了,还自封个督军,叫的倒挺响亮。

      她心里不大瞧得上,父亲却很恭敬,一直催促她搭话。

      她半晌未理,装着没看见,倒是那位一直沉默的督军公子先开的腔,“张小姐,你好。”

      凤贞抬起眼,看到那位久闻不如一见的沈公子,他穿一身军装,橄榄绿,别着金色的肩章和袖章,很年轻,棱角分明,脸色肃毅,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和稚嫩,但是比她想象的要俊俏。

      她知道和沈家这门婚事是必然要定下的,她也不在乎父亲口中的青年才俊,就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美是丑。

      沈公子比她想的要好些,好很多,她以为那些喊打喊杀的武夫该是魁梧黑壮的,眼下突然见到这么挺拔年轻的武夫,她一恍然愣神了,父亲提醒似得一把推了她,她才回过神来,回话道:“沈公子,你好。”

      那一年,她十七岁,他二十三岁,他们相识在细碎春风中。

      *

      第二回见,是订婚的时候。

      虽说早就知道这门亲事跑不了,可是真到订婚的时候,凤贞还是哭了好几天。

      两家隔的远,订婚也只是送了帖子,聘礼,请了媒人上门。

      沈家对这门亲事看得重,也算是用心,山珍鲍肚,绸缎布匹,各种新样式的裙子,成堆的绫罗绸缎,还有钻石珍珠这样珍贵的首饰,整整齐齐送了几大箱子,这还只是订亲的礼物而已。

      她在家里哭,父亲就在一旁劝。

      嫁人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呢?谁家姑娘不嫁人呢?

      早嫁一天,晚嫁一天,总归还是要走的嘛!

      说着拿出沈家送的钻石项链给她看,哄着她。

      瞧瞧沈公子对你多用心,这可是国外王妃的首饰,这都找过来送给你了,你还不满意?

      老父亲耐着性子一句劝一句安慰,凤贞就是止不住哭。

      最后父亲一把抱她在怀里,自己眼里也含了泪。

      算了算了,大不了不嫁了嘛,这辈子就是拿你没办法。

      父亲疼她,比命还疼。

      就这么着,她在家里又多待了四个月,沈家中途打过几个电话来问婚期,都被父亲用还没毕业,等把书念完,毕业了就立马结婚这样的理由给回绝了。

      这几个月,她过的很畅快,仿佛一切问题都随风而去,仿佛心里再也没有一桩婚事压着。

      她以为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可父亲的身体却垮的更早。

      那天她从学校回来,家里没见父亲的影,奶妈从屋里哭着走出来,对她说。

      大小姐,老爷咳了好多血,今天下午送医院了。

      她脑子轰的一下炸开,马上坐车奔去医院。

      父亲面色如土躺在病床上,医生说,是肺癌,病期绵延半年之久,之前有做过治疗,但效果不是很好。

      父亲得了这样重的病,她竟然一点不知道,此刻凤贞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然后捂着脸垂泪,问道:“还有救吗?”

      医生把笔插进口袋,“最多几个月的时间吧,节哀!”

      凤贞点点头,等父亲醒来的时候她绝口不提,在床前给他喂米汤。

      可是父亲对自己的身体早已有所察觉了,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叹气,“和沈家的婚事,尽快吧,我走了,总得有人护着你,这年头乱的很,你一个人撑不住。”

      凤贞不说话,眼泪滴在米汤里,打起微微涟漪。

      父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那年年底,在医院的病床上过世。

      她带着父亲的遗体回家,那天下大雪,她记得很清楚。

      天太冷,雪下的又大,路上结冰,车在路上不好走,一路走走停停,开了三个多小时。

      车子开到家门口,已经有张家的族人远亲上门来分家产了。

      张家没有儿子,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已经急不可待的上门吃绝户了。

      乌泱泱堵着一帮人,奶妈拿着大棒子,带着家丁拦在门口,气得直发抖。

      凤贞从车里下来,攥着一把刀,恶狠狠的说:“我看今天谁敢进我们家门?我爹在天上看着你们呢,看着你们这帮狼子野心的人,你们等着遭报应吧!”

      她举着刀冲上去,一群人慌不择路的散开,边跑边喊,“张家姑娘发疯啦,杀人啦!”

      跑的人里有几个无赖,看到车子停在马路中间,故意喊:“老头子在车里,把老头子抢走,看她还跟我们横!”

      凤贞险些要气疯了,挥着刀就要上去和他们拼命。

      人散尽,一场闹剧,叫左邻右舍看尽笑话。

      到天黑,大雪纷飞,他们才把父亲的遗体抬进灵堂。

      凤贞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父亲走了,该是她扛起门庭的时候。

      这几个月她一直无比冷静,有条不紊的操办所有事情。

      从前她最爱哭了,如今哪怕是红了眼睛,也要背过身去不让人看见。

      可等灵堂摆起,白幡一挂。

      她终是忍不住了,对着父亲的照片痛苦大喊,“爹啊,我想你,爹,你回来吧,你回来再看我一眼!”

      奶娘哭着拉她,“老爷啊,你显显灵呐,大小姐要被他们欺负死了,你的心肝儿要被人欺负死了!”

      身旁张家的下人也都默默流泪。

      从前老爷在的时候,谁敢这样欺负张家?

      老爷是张家的天,老爷没了,张家就要倒了。

      第二日,那帮遭天谴的东西去报官了,说他们被张家的人打伤了,说张家大姑娘得了疯病。

      好像是花了些钱,警署的人上门来问话的时候,语气很是不善,还要把凤贞铐去医院,检查检查是不是有疯病。

      张家花了三千块钱摆平这事。

      此后几个月,一直在与各方周旋,人都累了,疲倦了,张家人心涣散,岌岌可危。

      凤贞想重新拾起张家的生意,可是没人卖她的面子,张家沾上一群赶不走的烂苍蝇,生意人都不愿意趟浑水。

      那几个月,凤贞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她从来没想过,父亲经历过多少,又扛起了多少担子和责任。

      她也想如父亲一般扛起重担,可是她的肩太柔弱了,张家的财富和名望太沉重了。

      她已经竭尽全力,可还是朝不保夕。

      苏州是张家的根,她无数次想要举家迁移,哪怕不要这个根了,可是她又怕父亲和先祖责怪她。

      就在这时候,沈家的电话打过来,重提婚事。

      父亲过世的时候,沈家发过慰问电报。

      望珍重,节哀。

      沈峻宁亲自发的,连电报都如此惜字如金。

      这一次的电话是沈督军打的,凤贞接听了一下午。

      过后,她想了一整晚。

      这也许是她现在,能保全张家最好的办法了。

      1919年初,她锁了张园,典卖家当,出售铺面,把所有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换成现大洋和钞票。

      沈家来迎亲,派了一个团的兵。

      凤贞带着苏州张家的万贯家财,带着张家的仆妇下人,坐上去往南陵的火车。

      她的嫁妆装了二十节火车皮。

      车窗外山峦叠嶂,重影浮过,那么遥远,那么孤独。

      别了,故园。别了,旧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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