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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丁旻的手指落在华合十五年六月里的一张纸上,看了两眼,反过去拿给裴固。
      上头写个时隔十六年又犯案的拐子,迷昏甄家一个偏房,只是没走出城,就被抓了,拐子反抗时被杀,那偏房原样还回甄家。
      “我去借擎华三十一年的……”丁旻轻轻叩着膝盖,话音渐低。涉及擎华年间事,就有诸多不便利,他打定主意,先去趟宫里,探探李纯的口风。
      裴固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去。
      “嗯。”他将一片落下的白梅扫到地上。“此事……必然牵连甚多,你小心行事。”
      丁旻抬手系扣,笑得懒怠又邪气。“知道。”他穿着靴,又补一句。“师兄等我回来,一块儿外头吃去。”
      不待裴固答话,丁旻就大步走了,没忘合上门。
      他走了之后,裴固像是不会动了,雕塑一般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去整理散落的书册。华合十五年至今失踪的人口都在上面,一人一面,不多不少,任生平富贵几何,都三五句话交代了。陈旧的纸张里爬出浅褐色的小小的虫,碾死也没有留下痕迹。

      丁旻入宫熟门熟路,听闻安护司的卞司务来述……挨骂,就去旁侧小书房等候。小书房显得冷清,因年关将至,夫子放假,皇子放课,没有人来。李晞桌上放了本书,丁旻抄起来看,没甚规矩。反正他八岁就进宫,陪着只有四岁不到的李晞混天混地,私下里是尿尿和泥的交情。这书同课业一样乏善可陈,是新修的奉盛史书。丁旻撇了撇嘴,心想不过两代,不到六十年,这就修起史来。想是这般想,看着消磨时间还是要的。修书的骈四俪六,就差没把“创元帝天上有地下无”写上,倒是行间有李纯的小字批复:直笔言过,放甚么香屁。
      丁旻差点笑出声。
      于是两页之间就夹了几张,“直笔言过”了。
      也不怪修书的文吏溜须拍马,创元帝乃至奉盛朝的开端,并不好写,随便落笔,提起来都是没干的血。
      不过书里讲到飞龙卫与虎骁卫,却中肯得很,而且讲的有点发散,连知世馆如何选生徒都写了三张纸,一面说择选贫苦官家子弟与清白孩童极好,一面拐弯抹角的骂知世馆出来的人互相勾结,早晚有天要结党谋逆。
      “丁卫首,陛下叫你呢。”李纯身边的太监……姓夏,恭恭敬敬地喊丁旻。他从没有过依仗人势的时候,礼数很足,发自心里,所以丁旻也不似旁的飞龙卫,见他是个阉人就不待见他。
      “麻烦夏大监。”丁旻跟在后头,迅速组织了语句。
      “卫首客气。”夏大监说。“陛下刚过了气头,卫首待会儿说话,小心一些。”
      丁旻说:“知道了。”
      李纯有火,丁旻还就撞着火气过去。他进去,行过礼,张口就是:“陛下,臣要调擎华三十一年的档。”
      李纯袖子一甩,冷脸绕他看了一圈。
      丁旻浑然不觉似的,说:“应当有些关系。”
      李纯顿足,眼神愈发寒凉。“你调去,调就是。”
      “臣觉着应当讲一讲——”
      李纯快步走到案前,抓起砚台,砸了过去。他虽已年过半百,准头没有失,照着丁旻小腿砸的,泼他一身黑。
      “滚。”
      丁旻从善如流,站着用两脚滚了。滚到安护司,取了擎华三十一、三十二两年的册子,没有带回家,反是借了他们一间静室,匆匆寻出要找的条目。
      ——擎华三十一年八月十六,韩夸作保,从安护司女监提了个犯人。此女囚罪名未定,只是疑她与拐子通气,交几百两银子也就罢了,只留一个案底。然而没有想到,十六年之后,韩夸都死得没有渣了,这个女囚又犯案。她用迷药晕了甄家一个姓金的偏房,带着没走多远便被发现,格毙当场。简短的信息之后附着当值虎骁卫的名字,四个死了,三个活着。
      丁旻本能地觉察到这个叫卜宁的女犯人身上一定有些蹊跷,这些年里飞柳城与周边丢了那么多人,抓起来的嫌犯不计其数,保出去的也有万儿八千,只有这一个是“那边的人”带走的。
      甄滢失踪的线索全无可寻,虎骁卫查到的证言早就递到安护司,他也顺便看了,不过是寻常的去城南看戏,带着两个丫鬟。她过午出的门,戏散了,人与丫鬟一并不见。连拍花一事都是推测,只不过戏班的人随口提了句,说城南人多且杂,不是被拍了就是趁乱私奔去了。
      甄滢当然不可能跟人私奔。至少大家都这么觉得。
      丁旻也这么觉得,于是又走到死胡同里,只好从李纯给他的册录上找一找线索。他开始疑心李纯并非真心要他找到人,不过做出一副兴师动众的样子给甄相看,不然放着安护司的官吏不用,从内闱侍卫里找什么人?还说从知世馆里信得过人里挑,他信得过的不就只有裴固么?
      ……只有裴固……
      丁旻往架上塞书册的动作停住了,在温暖的书楼中,额角沁出一点冷汗。
      仔细想一想,你这一步走与不走,是什么后果。
      李纯的话仿若幽灵,盘桓在丁旻耳侧。
      李纯是在逼他站立场。
      值守安护司书楼的老翁咳着上来,老迈的声音合着楼板嘎吱声传来:“丁卫首,要喝茶么?”
      丁旻吞咽一下,把擎华年间的记录塞回去。
      “不了,我就走。”他探头笑一笑。“这些天麻烦您,我应当还会来几次。”
      老翁摆摆手:“没有的事。”
      那老翁沿着一层一层的书架走过,将落下的新灰扫去。丁旻定定心神,思绪从韩夸与卜宁身上散开,落到小书房那本新修史书的字里行间。李纯显是看过,看得很细,复批的知世馆与飞龙卫、虎骁卫,圈圈点点几小句,没有写字。他圈着飞龙、虎骁直接受命于天子,不听王储宣调,独立于其余各部之外。
      简而言之,是皇帝的私兵。
      后头还有一句:太子也能调用。
      那么事情有些明了。李纯不可能不喜欢握着自己的兵,他防的只能是太子李昀。
      丁旻一步一步地走下书楼狭窄的阶梯,经年没有重新粉刷过的暗红扶手斑斑驳驳,仿佛落着血。
      李纯是要防着李昀用自己的私兵逼宫,还是要防着他学创元帝,杀自己的兄弟?
      换一句话:李纯是要丁旻站他的立场,还是站李晞的立场?
      丁旻打不定主意。
      他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明白”这件事情。飞龙卫不是钢板一块,里面抱团的人很多,大部分偏向太子李昀与他胞妹李静独。他们各自属于不同的世家,倾轧之中保持默契,资源共同向李昀倾斜。丁旻并非出身飞柳城,他父亲不过是个江东小官,在暗流里,最好保持中立。李纯活着,他效忠李纯,李纯死了,他效忠新的皇帝。
      现在他效忠的对象拿裴固逼他做出选择,偏生还不好急流勇退。因为飞龙卫与虎骁卫实际一体,丁卫首不选,就该裴大人选了。
      丁旻不想让裴固选。他从四岁进知世馆就跟着裴固,知道裴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裴金城心是软的,情是多的,见过了污浊红尘,仍旧干干净净。不管当李纯的狗还是当李晞的狗,都不是好活儿,裴固不该掺和进去。蹚浑水有丁常获就够了,裴金城应当踩着他的脚过去,届时告老还乡,舒舒服服地在沫城过日子。
      想通了这一头,丁旻心里的闷劲儿与忐忑也都没了。他算算时候,离饭点还早,索性按着册子上看到的住址,寻访当年围捕卜宁的虎骁卫。
      离这儿不远处的黄果儿街上住了一位贺冲,正搬着梯子挂灯笼。
      丁旻拿了一只,踩着花圃边沿借力,一跃便将灯笼挂了上去。贺冲见他红衣带刀,脸上的笑渐渐隐去。
      “贺老。”他恭恭敬敬地行礼。“今日叨扰您一会儿。”
      贺冲的小孙儿越过窗棂,好奇地盯着丁旻。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挥挥手,从外面掩上窗子。
      “外面说去。”贺冲道。
      丁旻看了看外头。黄果儿街卖布的多,临近年关,各家都出来扯新布做新衣,来来往往许多人。
      丁旻道:“便借贺老家院子用用罢。”他伸出手,示意贺冲先走。
      贺冲看他一眼,转身掀开挂在月洞门上的干枯花藤,大步走去后院。
      贺冲家不大,院子倒不小,还有个养鱼的池子。丁旻谨慎地将几个房间门窗全打开,确定没有人,才与这位前虎骁卫说起案情。他没有说是跟甄滢失踪有关。
      事情过了十几年,贺冲记得却非常清楚。他说:“以我看,那卜姓不是个拐子。”
      丁旻挑眉:“何以见得?”
      贺冲寻个石墩坐下,揉着肩膀。“拐子皆是几个一道,一人下手,其余人望风,一旦得手,几人便乔装逃跑,也没有傻到挑大户人家偏房的。”
      “那您看是怎么回事?”
      贺冲嗤笑:“有病!”
      丁旻尴尬地咳了一声。
      贺冲又说:“要是个男人,还可说是情哥哥来找好妹妹私奔,偏是个女人,谁晓得发甚么疯。”
      丁旻趁机往深里问:“我看册子上没写那个偏房的事情,到底怎么了?”
      “也没怎么。”贺冲说。“中的迷药好得很,只当自己睡了一觉醒了。”他想了一下,讲出更多细节。“这偏房晕过去,卜氏又抗捕死了,只好带回营里,找两个女卫守着。待她转醒,才知晓是甄平的妾,送信去府上,让人来接。这妾应当不怎么受宠爱,过了好半天,才是甄老五带着几个婢女驾车过来。”
      “甄老五……”丁旻重复道。“......岂不是——”
      “是。”贺冲说。“就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甄相。”
      甄应诲发迹晚,在家里是个不受宠的老五,三十四才得了青眼,入朝做事,孰料厚积薄发,籍籍无名五年之后,迅速爬上相位,如今族妹是皇后,更是稳坐水中央。如果甄滢没出事,明年按时嫁入太子府,甄家就握着滔天的权势。
      也怪不得李纯不舒服,逼着一向看懂装不懂的丁旻做选择了。
      贺冲没注意他,自顾自说:“后来么……听说那小妾养了龙凤双胞。”
      “可甄相家里哪有双胞弟妹?”丁旻问道。
      贺冲笑道:“你懂什么……你那会儿记事么?”
      丁旻道:“我不过好奇……”
      贺冲瞥他一眼,仿佛看穿他压根儿不是好奇,乃是套话。
      “那小妾……哦,姓金,养了一对儿女,再便是十七年上——”贺冲尾音拖得很长。“沫城的疫病也传到飞柳城来,金氏的儿子染病死了,说是她就此发疯,没看好,跳了井。”
      “那她女儿呢?”丁旻追问。“算着应该是甄相的妹妹,怎么没听说有?”
      不然还能不嫁自己的亲妹妹给皇帝,白白便宜同宗的人?
      “甄家主母只有个不懂事的大儿子,看她的双生子聪颖伶俐,扎眼得很,既然母子都死了,剩下的女儿也寻个由头,过继给族里其他人了。”
      丁旻后颈一毛,小心翼翼地问:“金氏的女儿莫不是……”
      贺冲点点头。
      是李纯的第三任皇后,甄苓。

  • 作者有话要说:  无beta,有错字感谢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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