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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片伤心画不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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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阴时晴,冬日的阳光落在窗边人的身上,令人不觉暖意,反而有些清冷冷的。
明日是新科状元柳禁于与药城柳家千金柳枫眠的大喜之日。
柳府上下布满了红绸。
小桃捧着一碗燕窝端到我面前,俯身对我耳语道:“小姐,大公子还在门外等着,您快趁热吃了吧。”
我拿起勺子吃了几口,让她能够交差。
冷风从漏花窗外吹进来,小桃走过去关了窗:“明日小姐就要出嫁,千万可别着了凉。”
“我睡一会儿,你在外守着,莫让人进来。”
小桃走后,我将手中的画卷放在枕边,闻到熟悉的竹香,方觉心安。
想着想着,不觉又想起了我们初见时的场景。
梦里不知身是梦。
清明,回乡祭祖,雨天,我不顾阿娘劝阻仍要上山采药,下山时,身后背着采满了的一箩筐的珍稀药材,我披蓑戴笠蹲在九水河边清洗废了半天才挖出的一株野山参。
不知是何人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子,“咚”地一声,水面荡起一圈涟漪。
我扭头一看,身后并没有什么人。
再回头时,一条大蛇突然从水中窜出,朝我张着血盘大口,我一惊,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它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吞入腹中。
我双腿打着颤,握着野山参爬起来转身就跑。
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
我不知自己跑了有多远的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弯腰粗喘着气握着一株绿竹撑身,再回头一看,上天保佑,它也许是条水蛇,没有追过来。
当我放下心回过神来时,急得要掉眼泪,周围是一片竹林……
我跑迷了路。
“好厚的云啊,不知道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轻飘飘的人声入耳,我脚步一顿,心中狂喜,想来这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或许此人能够带我走出去。
我踩着枯叶,循着声音转身去找人。
清瘦的身影隐在湘妃竹后,我拨开眼前的青竹,钻过身朝他走去。
眼前的人赤着双足坐在独木桥上,他左脚脚腕上缠着一条小青蛇,右手拎着一壶酒,左手用银箸夹着生肉喂给蛇吃。
见我走近,他目光朝这边扫了眼,旋即又扭过身,将青蛇藏在怀里。
我心思恍惚,尚未从他方才的那一个眼波中回过神来。
心底惊叹世间竟真有这般俊美出尘的男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小姑娘,你闯入我的地方,吓到我的蛇,它现在不愿张嘴吃东西,你说该怎么办?”
“哗啦”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心顷刻间碎成了渣。
阿娘诚不欺我,看人果然不能光看表面。
我看到的那条蛇它可并不小,明显不是他怀中的那一条,就算刚才那条大蛇能够变幻身形,正巧是他怀中的那条小的,那也明明是他的蛇先吓到了我,不然我又何至于这般狼狈。可想我这一路都被人看在眼里,还被他恶人先告状。
一路狂奔,箩筐里的药材所剩不多,好在都是上好的。
我心中叹一口气,微微屈膝俯身,施一礼道:“公子,这些药材当是赔罪,你看行吗?”
青衫自他肩头滑落,他饮了一口酒,扯出怀中的小蛇,团了团随手丢出去,他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衣衫。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野山参,照实说:“刚才我在河边洗参,一条蛇突然从水中窜出,我以为它想要吃我,情急之下乱跑,是而不小心才闯入了公子的地方,并非有意相扰。”
他起身朝我走近,我这才发现,他人虽沐在雨中,雨丝却沾不到他的半片衣角。
一想到他有可能不是人,我的上下牙齿便忍不住打颤,他、他该不会是蛇精吧?
我心中虽慌,唇边却依旧挂着礼貌的笑,面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淡定从容。
“姑娘。”他声音爽朗。
我抬头看他。
“你的鞋,跑掉了。”他慢悠悠的说着话,手里捏着一双木屐,俯身弯腰蹲在我脚边。
他手指抓着我的脚踝,微微仰头看我,“姑娘,抬抬脚。”
我觉得我脸红了。
他亲手为我穿上木屐,我一时色迷心窍,将男女之防抛在了脑后。
因着醉意,他面颊有些泛红,起身时身形微微晃了晃,目光眯起,仍盯着我的眼:“姑娘,在下、竹林沈醉,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药城柳家,柳枫眠。”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我没喝酒都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我一时脸热,抬手扇了扇风。
忽想起正事,于是抬眼问他:“公子住在此处?”
他点了点头。
我心中一喜,管他是不是蛇精,一心只想求助:“那么能否请公子帮帮忙,送我出去?”
他嘴角蕴着笑,斜倚在一株绿竹上,抬手捏捏眉心让自己清醒,一时心痒起了逗弄之心:“这不难,只要柳姑娘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送你出去。”
我内心犹豫,目光谨慎,怕他会出什么难题。
“姑娘答应我,才有机会出去。”
我仰头看他:“公子请说。”
“我要你常来看看我。”他双眸清润,笑如朗月入怀。
心跳突如舂米,我双颊滚烫偏头不再与他对视。
他道:“我想同姑娘交个朋友。”
吹了一会儿风,我才鼓起勇气看他,出口有点结巴:“可、可以。”
“我等姑娘来找我。”这般说着,他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我的手,“那么,请姑娘闭一闭眼。”
月沉西窗,残灯人静,我睁眼望着熟悉的碧纱窗,恍惚了好一阵才回神,心中难免惆怅,翻身难再眠,原来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清晨,一个卷轴出现在我的枕边,我伸手摸过来看,立刻确定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发着呆将卷轴展开,没想到会是一幅画,而画中……画里竟会是他!是我昨晚梦到的那个男子!
还是梦里的场景,他坐在独木桥上,我似乎还看见他朝我眨了眨眼。
我用力揉眼,疑是自己的错觉,定睛一看,却见他果然在动,他由坐变成躺,指上悬着的酒壶不小心掉入了水中,他只笑了笑,闭上双眼合衣醉去。
我轻笑出声,清晰的忆起他的名字,他说他叫沈醉。
……
我坐在梳妆台前怀里抱着卷轴,看着镜中的阿娘为我梳妆打扮:“你年已及笄,是时候该为你挑选个如意郎君了,小枫儿,你心里可有主意?”
我脑中一闪而过画中人的身影,红着脸埋头在阿娘的怀抱里,轻轻摇头。
竹林初见,我便把自己的心给了他,管他是人是妖是鬼,此生,我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一年又一年,我每晚都会入梦去看他。
彼此望着对方的眼中爱意渐浓,二人竹前月下,两心相许。
我问他他是什么,为何会住在画中。
他告诉我他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自他有了意识以来他就住在这幅画里,他说他没什么别的爱好,独好酒,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沈醉,他说他一旦真的醉了酒要睡很长一段时间,我误闯进来的时候正是他上一次醉酒方醒之时,他还说,我是第一个闯进这里的人。
阿娘叫我枫儿,可我和他相识以来,从没听他这般亲昵的叫过我,那时我们已对彼此表明心迹,私心里,我很想听他也这么叫我一次。
是夜,我早早入眠,到梦中陪他赏月在竹边共饮,我知他因为我父母要我成亲一事心里一直痛苦压抑着,知他难过,我有意将他灌醉,想让他忘了烦忧好好睡一觉。
他用榔头轻轻敲落酒坛上密封的黄土,动作娴熟雅致:“这酒便是我照着你写的方儿酿出来的,尝一尝?”
我点头,与他共饮一盏,你侬我侬,目光痴缠,喝着喝着,一坛很快见底。
鼻间飘来淡淡的清香,他随手摘了一朵红粉芍药递给我:“我希望这次你的梦能慢点醒来。”
我伸手接过,抚着花瓣,红着脸问他:“沈醉,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枕在我的腿上,伸手抚摸我的脸:“柳枫眠。”
我沉醉在他慵懒的低声中,手指轻缠着他的发丝,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阿娘平日里都是怎么唤我的?”
他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也不说话,只仰面笑望着我。
我捏捏他的脸,有些不甘心:“嗯?我阿娘是怎么唤我的?”
他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往下一按,微微仰头亲上我的唇,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的唇,唇角轻贴在我耳边,声音温柔如水:“那是你阿娘,那个名字已经有人唤了,我喜欢叫你柳枫眠,枫眠,柳枫眠。望月枫眠,沉醉不醒,柳枫眠,沈醉的柳枫眠。”
我急切的吻住他,他有时温柔的让人想哭。
情到浓时,相拥入帷,一切水到渠成。
那次梦醒后,我一连两月葵水未至,为自己诊脉,心中又喜又惊,喜的是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惊的是没想到我竟然可以为他孕育生子,我忍不住想,它父亲是个画中魅,这孩子若能平安降生,它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知他醉后难醒,可没到想到他会睡这么久,心中莫名的,不禁有些隐隐担忧。
不久后,媒婆又来为我说亲了,她说这次说的人是我熟悉的,他是四叔家的养子,我的堂弟,新科状元柳禁于。
我自是不愿,直接跑去我四叔家当着我柳禁于的面回绝了这门亲。
这些日子以来,我爹娘一起劝我,后来劝不过,便搬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迫我与柳禁于成亲。
我在阿爹面前下跪,告诉他们我已有了身孕。
旁人就算再好那也与我无关,那人若不是沈醉,无论如何我都不嫁。
……
“沈醉,沈醉……”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醒醒。”
柳夫人推开门走进来:“这是怎么了?”
小桃跪在床边,抬袖擦着脸上的泪:“夫人,小姐、小姐像是被梦给魇住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
“沈醉……”
“枫儿,枫儿?”柳夫人伸手试了试女儿的额头,一时慌了神,“天!她怎么烧成这样!小桃,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小桃立刻爬起身:“老爷现在应该就在药房,我这就去把老爷叫来。”
“快去。”
见她紧握着卷轴不松手,柳夫人伸手将她的十指掰开。
“沈醉!”我一时惊醒,睁开眼,双手摩挲着身边,下意识去找卷轴。
而此时,柳夫人已将卷轴打开。
我眼前渐渐清晰,待看清楚状况,心中不由一窒,倾身扯住她的衣角:“阿娘!阿娘,你把他还给我。”
“枫儿,你梦中呼唤的人,这画里的男子,他可就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阿娘……”
“枫儿,我是你娘啊,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
我心里抽疼:“娘……他叫沈醉,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这画你是从哪得来的?”
我摇头:“娘……”
“告诉娘,这画是谁给你的?”
“不是谁给的……娘可还记得,在我十五岁那年,我们清明回乡祭祖,我自己去山中采药,后来晕倒在九水河边,是禁于把我背回了家。”
柳夫人点头。
“原是我误闯进了画里,当时我在画中迷了路,是沈醉,是他把我送了回来。”我将前因后果一一说给她听,心里希望阿娘能理解我站在我这边,我心里认定了沈醉,虽然他与常人有些不同,但我们是能够相伴一生的。
“这么说,他就在画里?”
“嗯。”
“枫儿,你和他不一样,你是人不是鬼,他在画中走不出来,如何能护你一生周全?你是被鬼迷了心窍,枫儿,忘了他!”柳夫人将画卷合上,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枫儿,你听娘的,忘了他,以后同禁于好好过日子,娘看得出来,禁于是真心爱你。”
“娘……”我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娘,人这一生能有多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他是人是鬼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在我身边的是他,我只要他……”
“画卷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想……”
“娘是想逼死我?”我从枕下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
“枫儿!”
“你们一个两个,都想逼死我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把刀放下!”
“阿娘,莫要再逼我,我求您,把他还给我。”
柳夫人受不了她以死相逼,只得依着她把画卷放回她身边:“枫儿,你把刀放下,想想你腹中的孩儿,乖,先把刀放下。”
我伸手抓住画卷,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柳夫人忙收起那刀。
“枫儿,阿娘真的是为你好,你总不能不见人,若就这么大着肚子,未婚产子,母子皆会被世人唾弃啊,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儿多想想……”
我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困在眼里的泪滚落下来:“娘,我和他的事你不要告诉爹。我会听你的,嫁给柳禁于。”
这夜,我梦到他在竹廊边小憩。
我穿着他为我做的木屐走过去,将他掉落在地上的青衫捡起,轻轻披在他的身上。
我坐在他身边,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五官。
“你可愿娶我为妻啊?”我小声问他。
他醉了酒,睡的很沉,看样子一时半会是难以醒来。
梦外阿娘已经在催我了,我轻叹一声,无法,只得起身离去。
我将卷轴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那里除了我谁都找不到,我把年前酿出的酒从土里挖出埋在他身边:“沈醉,酿酒的方儿我早就给了你,这是我专为我心上人酿的酒,我给它起名叫太古醉。”
我以为,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