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加道上》章岑

11、第十一章

　　他讲这话时，正侧头看她。

　　长椅狭窄，菁仁是女校，供两个学生坐错错有余。

　　可于将之与庄孝孝并排坐着，却占满了整条木椅，没有一丝富余。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庄孝孝不仅能感受到他身上远远不断的热气。
　　还在对视时发现，原来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

　　她不自在的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目视前方：“我说笑的。”

　　于将之：“是吗？可我没说笑。”
　　他站起身，面对面站在庄孝孝身前。灯光下的影子，像个巨人，能将庄孝孝完全遮住。
　　“我已经在一屋人面前说了要支持你了，小侄女，你要让我成大话精吗？”

　　庄孝孝一贯思维敏捷，少有答不上话的时候。
　　此刻却有些语塞。

　　他说的也没错，刚刚那一台大龙凤，调都已经起那么高了，万一演砸，很难下台的。

　　即便她本人无所谓那些风言风语。

　　可甘棠和阚梦之当众维护自己，事后一定会被连带奚落的。

　　她有点为难：“我本来有请阚二哥帮忙。”

　　于将之听出她的松动，笑着作保：“没事，我来处理。”

　　阚梦之下意识抬头看他。
　　她的世界里，听过许多次这种话。
　　以至于很难相信。
　　“不用，我来和他讲。”

　　于将之看出她对自己缺乏信任，挑了下眉，却没再坚持，只是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们回去吗？”

　　庄孝孝点了点头。

　　于将之半蹲下-身，将手中的高跟鞋放在她身前：“虽然已经说过，可还是要重复一遍，祝你演出顺利。”

　　“多谢。”

　　两人走回化妆间时，里面乱糟糟的，大家正在做最后的补妆，整理服装。

　　舞台统筹文惠妮见她过来，连忙迎上来：“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我们再最后对一遍流程......”

　　庄孝孝还没来得及交代阚越之不用再帮她，免得台下待会闹出两个人竞拍叫价的笑话。

　　就被密斯文不由分说的用力拉住朝化妆间里走。

　　正回头想要找到阚越之的身影，却一眼看到于将之。

　　他正一手搭在阚越之肩上，同他说着什么。

　　见她回头看着他们，朝她无声比出“交给我”的口型。
　　跟着右手握拳，挥了下手臂，做了个打气的动作。

　　“孝孝？”文惠妮见她回头看什么露出浅笑。

　　“没事，密斯文，我们走吧。”
　　*
　　于将之的位置被安排在于家座位区，他过去时，四房于启华夫妇已经落座。

　　“将之，过来了？”四嫂于冯恬恬见他过来，和善的笑道。

　　于启华也朝他点了下头：“快坐。”

　　“四哥、四嫂。”

　　“之前我就想邀请你过来，你四哥讲你忙，还要回三藩训练，让我别打扰你。”于冯恬恬嗔怪的看了自家老公一眼，“谎报军情。”

　　于将之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声音平平：“我准备退出球队了。”

　　于冯恬恬一下尴尬收声。

　　原本只是想讲句客气话，拉进一下和这位小叔子的距离。
　　毕竟他一年到头都不在港，和这边的于家人连面都见不了几次，却突然要来看她女儿的晚会。
　　她心里疑惑，又顾忌直接问不好，这才想徐徐渐进，哪知一下踢到铁板。

　　于启华见妻子碰壁，轻拍了拍她手背，表达安慰。

　　自己接过话题：“什么时候的事？之前怎么没听你讲过。是膝盖的问题吗？我问问许家是否认识运动医学方面的专家，让他们帮忙联系一下？”

　　虽然于启华和于将之年龄相差很大，又是同父异母，兄弟情几近于无，但现下这份关心却不是作伪。

　　毕竟一个专注打橄榄球的兄弟，当然要比斯坦福商科毕业后，进入于嘉置业的兄弟好。

　　“多谢四哥，不用了。”于将之朝两公婆礼貌笑了下，随后不再讲话。

　　于启华皱眉，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倒是于冯恬恬，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看了眼自家老公，顾虑着于将之就坐在身边，只能选择沉默。

　　于将之原本轻松的神色也敛去，面无表情看着舞台，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很快晚会就开始了。

　　整个舞台瞬间暗下，伴随着第一声钢琴键落下，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中央，追光灯下是三排身着校服的菁仁学生，正在合唱。

　　于将之的目光却落在侧面的三角钢琴处。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弹琴。
　　不同于前一次，根本没心情去看台上的一切。
　　这次他没错过她的表演。

　　讲实话，她弹琴时太安静了，不像一些演奏家，总是会随着曲调的变化，整个人也流露出不同的神情。

　　可她此刻安安静静弹琴的模样，却让他也渐渐恢复平静。

　　歌曲很快演奏完毕。

　　充当主持人的阚梦之出场，带着标准的甜笑讲过串场词，很快进入正题。

　　“大家讲，刚刚我们的钢琴家演奏的好不好？”

　　台下众人十分配合的给予掌声。

　　“呐，这么棒的演出，当然不能只听这一首啦。”阚梦之拉着庄孝孝，一起走到舞台中央的拍卖台前，“菁仁女院第一届慈善晚会，第一件拍品，庄孝孝同学的钢琴演奏，来自德彪西的《月光曲》......”

　　阚梦之简单的介绍过后，叫响今晚第一次竞拍：“起拍价，港币500，每次加价100。”

　　阚越之率先举牌：“5000。”

　　阚梦之朝他的方向伸了下手：“12号，5000。”

　　庄孝孝有点吃惊，没想到举牌的会是他。

　　但很快于将之就跟着举牌：“10000。”

　　这下轮到于启华和于冯恬恬夫妇吃惊。
　　两人目光齐齐看向他。

　　于将之放下举起的号牌，没理会周围看过来的目光，一派淡定。

　　阚梦之确认：“18号，10000。”

　　阚越之再次举牌：“15000。”

　　阚梦之再次朝自己二哥伸手：“12号，15000。”
　　脸上的笑容更甜。

　　庄孝孝目光落在她脸上，大概懂了。
　　这是为了给自己做回脸面，专门找阚二哥竞价呢。
　　顿时有种仰天长叹一口气的冲动。

　　这次于将之举牌更快：“20000。”

　　庄孝孝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里不断祈祷，这三个人别再继续玩了。

　　明明之前十拿九稳的局面，现在却真成了紧张刺激的竞拍环节。

　　只是她紧张的并非一般拍卖场上，卖家对于价格能拍多高的期待。
　　而是不断在祈祷，千万别再继续加价了。

　　她不想明天登上报纸头条——《于阚二子，为争船王千金一曲，龙争虎斗，拍卖会激斗》。

　　庄孝孝完全不敢想象，如果闹出这样的“丑闻”，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好在他们还算有分寸。

　　在等待一会后，阚梦之：“18号，20000一次，20000两次，20000三次”
　　落下今晚第一声拍卖锤：“成交。”

　　庄孝孝长舒口气。

　　阚梦之犹不自知，还趁着大家鼓掌的时候，偷偷朝庄孝孝挤了下眼睛，一副邀功的神情。

　　“感谢18号先生的慷慨，让我们有机会再次听到庄孝孝同学的演奏。”
　　“下面，请大家欣赏钢琴独奏《月光曲》，演奏者，庄孝孝。”

　　随着阚梦之的退场，整个舞台只剩下庄孝孝。

　　在朝台下观众鞠躬的时候，目光恰巧和于将之撞到一起。

　　他坐在第二排正中央，距离不算远，以至于她能清楚看到，他对自己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庄孝孝顿了顿，很快转身落座。

　　其实今天那个大波浪讲的也没错。
　　冷餐会那边出了问题，她确实是最适合临时顶替的人。

　　脑袋里不需要回忆乐谱，音乐就在她手下流淌而出。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天才，自己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的大量练习。

　　钢琴是她狭小幽暗的世界里，偷偷透进来的一束荧荧微光。

　　日子再煎熬，只要还能弹钢琴，就尚有一扇天窗，令她有机会跳下塔楼，自由奔跑，去拥抱月光。

　　此时偌大的舞台上，没有了和声，没有了合唱，更没有其他伴奏。

　　只有一架钢琴，和正在弹奏它的庄孝孝。

　　明亮的追光落在她身上，以她为中心，在舞台上画出一个小巧的圆。

　　将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尽可能的集中在她身上。

　　可比起灯光下，少女美丽精致的面庞，于将之却更多的被流淌在她指间的音乐吸引。

　　他不怎么听古典乐，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但此刻，却莫名觉得自己和庄孝孝的乐曲有了某种联结，好像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

　　不知不觉沉静其中，直至结束，都有些许怅然若失。

　　却很快回神，和台下其他观众一起，送上热烈掌声。

　　见庄孝孝鞠躬后退场，他简单和兄嫂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
　　也快速离场。

　　庄孝孝一下台，就受到一群密斯的热烈欢迎，文惠妮更是上来就直接给到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太棒了，孝孝。”

　　“这次多谢庄同学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刘校监一贯严肃的脸上，此刻也有几分笑意，“感谢你做了这么成功的开场。”

　　能进入菁仁执教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就算自身并不精通乐理，但鉴赏的品味都不会差。
　　自然能听出庄孝孝这次表演的高水准。

　　庄孝孝其实不大习惯，被这样一群人围着说恭喜。

　　她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钢琴比赛，取得冠军都不在少数。
　　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独自去参赛，安静的演奏，安静的获奖，再安静的回到家，将奖杯锁进暗无天日的阁楼中。

　　好在她戴惯了面具，笑着谢过所有祝贺的人，须臾的错愕与不适，很快就被掩饰好，连被人发现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