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步微澜

19、不能忍

　　大盘鸡的包房里，酒气混合香烟和饭菜的味道，让人消受不起。不抽烟的高翊实在憋不住了，悄悄将门开了一条缝。徐玮絮絮叨叨的话语随即传了出去，他心觉不妥，想想又把门重新阖上了。

　　女生告辞后，男生就更放开了些，话题也更多。

　　徐玮本就量浅，酒入愁肠，更添几分醉意。
　　他出生的阿卡林省，自古重男轻女，别看徐爸忠厚老实讲义气，在这方面丝毫不逊色同村人。

　　徐玮家里负担重，祖辈四人，加姐弟三人，全靠父母种那点地，加上农闲时打散工过活。

　　他大姐十多岁就出门打工去了，每月寄钱回家，好容易熬到自己也长大成人能婚嫁了，徐爸跟亲家索要彩礼，没彩礼不点头不放人，他大姐的婚事因此差点告吹。

　　这彩礼是为徐玮和他弟弟讨的，在他们家乡，没彩礼娶不到老婆。

　　徐玮天天惦记在学校里找女朋友，为的也就是城里姑娘不要彩礼钱，这样省下来的，可以给弟弟，或是让徐爸把姐姐的彩礼退回去。想到姐姐为他夫妻离心，他就难过愧疚，自觉读书无用，不配作人。

　　他被寄望太多，压力太大，实在太担心让亲人失望。

　　徐玮酒劲上头，今天又被人看见在派出所放声大哭的糗样子，没了顾忌，平常这些深埋在心底的话，索性全倒了出来。

　　还扯着褚时显哭诉：“老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又高又帅，那么多女生喜欢，连心思都不用花，什么也不用做。家里还有钱，随便扔我一包烟，够我兼职好几天了。你说人怎么能这么不公平，你怎么这么会投胎？”

　　被他鼻涕眼泪哈喇子糊了半身，褚时显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劝慰他好。

　　褚时显上辈子做房产经纪，在燕京重新立稳脚跟，拼下家业，靠的是一张嘴，和一手揣摩人心的技巧。

　　像612这几人的性格和心态，从他们对他的称呼就可见一斑。

　　张怀化一直称他“显哥”，那是两人最亲近，在亲近中，老张对他有些了解后的崇拜。

　　高翊则称“老褚”没变过，他是心无挂碍有大自在的人，褚时显在他心目中占着同寝室的便宜，只比同班同学的感情略深些，认真算，没有太多区别。范森林也称“老褚”，因为那就是一匹烈马，世界太大，向往的草原太辽阔，谁也不在草原中。

　　王映阳和徐玮一样，有时称“显哥”，有时是“老褚”。他俩相似的地方是，求人得益时嘴软，平常并不。这种称谓的不同，反映出一种纠结的心态，王映阳的纠结在于争风比本事，是同一起跑线上的竞争关系，而徐玮的纠结却是源于不同阶层，无从竞争，带着巨大落差感的绝望。

　　这一点，除了他本人放开胸怀，旁人没法劝。

　　诚然，褚时显能信手拈来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什么“阶层的跨越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几代人的努力”，什么“自己不是富二代，那就拼一把让儿子做富二代”，什么“富贵如浮云，你看我今日风光，谁知哪天想跳楼”，可这样说不能改变根本性的问题。

　　他用近于冷酷的冷静想，相似的话语，在徐玮的内心深处，兴许已告慰过对方无数次。

　　徐玮涕泪纵横的模样，让612的几位毛头小子兴起感伤之意。褚时显和王映阳不说，张怀化部队子弟，高翊家里开烟酒批发，范森林的爸爸常年劳务输出在国外，环境都不错。

　　知道徐玮艰难，不知如此艰难。特别今日亲眼目睹了两个农民工在城市里的遭遇，那种像被塞进瓮里，困顿不得解，一日日衰败下去，至老至死的人生，让人脊背发凉。

　　设身处地的想，倘若让姊妹务工养活自己，让姊妹婚嫁如卖身般，为自己存老婆本，无一人能忍。

　　几人轮番上阵，终于把痛哭的徐玮劝住了。张怀化见褚时显坐在那里默然沉思，悄声问：“在想什么？”

　　他是怕褚时显把徐玮那番话往心上搁，这对他两人都不好。
　　褚时显说：“我在想项目。”
　　“……我就不该问的。”张怀化说。

　　612所有人都知道褚时显喜欢搞项目，闹不懂他一个富二代急着创业做什么。大一自己弄了个网站，大二他通过校足球队结识了隔壁江科的师兄，帮对方搞了个SNS类型，也即是社交网络服务网，因为只在校园内推广，圈子太小，没兴起什么动静，后续又缺乏人力维护，这个项目无疾而终。这件事当初还令大三大四的师兄对褚时显颇有微词，认为他胳膊肘往外拐。

　　张怀化真诚地说：“显哥你是神，我不是。不能再做项目了，再多来两个，别说恋爱，呼吸我都要偷空瞅机会。”他还没出校门呢，怎么就已经开始接受资本家盘剥了？这不对！

　　褚时显说：“你先听我说，我刚才在想，我们江大还有多少贫困生。”
　　张怀化说：“那要问老王，他是校学生会的，他最了解。”
　　褚时显又说：“我还在想，我们该如何自助自救。”
　　他的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等人发问，褚时显继续说：“之所以不用“我们”与“他们”，不说“我们该如何帮助他们”，不是因为我试图模糊贫困生和非贫困生的概念，淡化两者间的区别，而是他们确实就是我们，只有我们的同学们好，我们的将来才会更好。”

　　老美那么多兄弟会，其中出名如骷髅会，以及普林斯顿著名的橙色领带，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影响力？无非是因为能最大化的利用同学圈的资源。

　　这些同学们，将来或许有所成就，有所建树，或许没有。但只要都是江大人，那就有可能互为臂膀，互为后盾，是发声的底气，是沉默的支持。

　　帮助同学，和他一直以来助人又利己的宗旨是一致的。

　　“江大的奖学金助学金不少，还有功成名就的学长们回来捐赠的奖学金项目，问题是僧多粥少。大家何必都盯着锅里的，我们完全可以另起个灶。”

　　见大家兴致被提起来，褚时显稍许停顿后又说：“前几天我听老张说打算买辆双人自行车，我就想了，江大每年那么多学生，那么多情侣，出租自行车的生意有硬需求，有盈利方向，为什么没人做？”

　　他是想到共享单车了。

　　共享单车要在这年头切实实施，难度挺高。
　　张怀化首先提出一个安全问题：“被偷了怎么办？兰兰那辆车能活到现在，是因为骑上去哐次哐次响，太破了。”

　　高翊说：“找看车的呗，顺便收费，给一份工资就行了。”
　　张怀化说：“那不跟市区一样了，没新意。”

　　范森林也摸着下巴说没新意，“比如你在校门口附近整个车棚，租了车我去湖滨方向，办完事我还要专程回来还车？太不方便了。”

　　褚时显早已想到解决方法，但是他故意不说具体，只做提点。“设置个单车租放服务区，甚至可以用多个服务区，组成一个单车租用共享系统。也就是说A点租车，还车可以在B点C点。”

　　“哪有那么好的地方，又要分布在各区域，方便大家，还要收费互通？”
　　几人哀叹。

　　王映阳本不愿再参与褚时显的项目，此时忍耐不住，说：“我想到个地方，各部食堂。”
　　高翊一拍桌子，“好办法。”

　　信部，工部，桂园，湖滨……整个江大足有二十来个食堂，假如这些食堂都愿承负起出租单车的工作，在门口划一小块地，提供给同学们随到随用，随放随租，那就解决了大问题。

　　张怀化也表示赞成：“最好收费也由食堂刷卡完成，据我所知，偷车的大多是校外人，从收费方式上能防范风险，怎么说有押金不是吗。”

　　提到收费，褚时显十二万分地想念前世的各种宝，以及二维码。
　　科学的发展与实现，需要技术基础设施的支持。在智能机尚未出现，移动通讯基站建立不久，尚未做到移动信号全覆盖的2005年，这些都是妄想。

　　相比较而言，刷校园饭卡更符合现实。
　　“那就要学校出面了。”高翊看向王映阳。

　　“如果是学生创业，又是公益项目，我认为校方不会反对的。” 王映阳跃跃欲试的，强行按捺住激动，不往褚时显的方向看。

　　他怕看到对方脸上的讥嘲，也不愿看见对方更胜一筹的自信。但他必须承认，褚时显提议的这个项目，若是做成了，论起影响力，比许明哲那个自卖自夸的校运会网站可深远多了。

　　褚时显极为克制的，扮演着从旁协助的角色。之前他爱发号施令，那是血液里的领袖欲望作祟，也可能是习惯了前世领导者的角色，习惯直接告诉其他人，做什么，该怎么做，即便他所言正确，遇上中二少年，依然会心有抵触。

　　今天他尝试另一种方法，提出设想，由着他们集思广益。这样他们的积极性更高，更有参与感，出成果了更有成就感，因为是他们的用心所得。

　　他听612同学们讨论得热烈，回忆起前世的大三，那时他在做什么，大约是烧烤喝酒泡妞打架网吧包夜……

　　心思越飘摇，眸光越深沉。
　　弃死返生，当发菩提心。

　　王映阳正在问：“老褚，你怎么打算的？由你去学校报备？”

　　褚时显回过神，凝视王映阳隐含热切的目光，笑一笑，选择退让。“我没时间，这项目你们商量着办。由谁挑头？我看，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王映阳顿时愣住了。
　　其他人也愣住了。

　　王映阳下午刷厕所时满肚子的牢骚，徐玮出事后，他更是针锋相对，样样争先，就连刚才进来吃饭时，还无端挤对了褚时显几句，讥讽老褚又是一贯的手段，用钱解决。

　　他万没料到，提出创见的褚时显，此时竟如此大度。

　　褚时显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其他租车的流程，权责的划分，都是你们商讨出来的。我可不敢居功。更何况，我真没时间，没听刚才老张还跟我吐槽呢，我那边正做着个杀毒软件，两头兼顾根本忙不过来。”

　　他转向王映阳，郑重说：“这事最关键的还是学校的支持，到底是公益项目，出了差池，名声就坏了。我们学生出创意，做实事，由学校把住财务关，更让校方放心。”

　　王映阳知道其中利害，他不知道的是，褚时显为什么将大荣耀，大功劳拱手相让。

　　钱是赚不完的，荣耀也是。褚时显看王映阳的态度，也明白他心结难解，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没必要那么较真，那么泾渭分明。什么受人恩惠，纳头便拜，从此效犬马力，如臂使指……那是演义，是小说，不是现实生活。

　　不成朋友也罢，不成仇人便好，保留三分香火情，不负四年同窗谊，将来才好相见。

　　更何况，王映阳今天无论身为班长，还是寝室一员，他的表现可圈可点，相当出色。小心思谁人都有，能在关键时刻摆脱小心思的人，值得一交。

　　王映阳转头去找啤酒，哪料范森林已经默默给他们斟满了。他举杯，说：“不多说了，老褚，敬你。”

　　褚时显跟他一碰杯：“今天多谢你仗义，我也不多说了。敬你。”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高翊忽然怪叫一声，“说了半天，车呢？车打哪儿来？”

　　几人愣住了，随后拍桌大笑，一帮人意兴洋洋，谈了半天，谈的是水中月镜中花。

　　褚时显也乐，他心中早有计较，说：“我帮你们拉点赞助，我家老头子捐个一百辆车还是没问题的。反正最开始从小做起，信部地势最平坦，最方便用车，就从我们信部开始吧。由点及面，慢慢扩张。”

　　范森林闻言也说：“赞助我拉不了，我能找到一两家做批发自行车和零件的。”
　　张怀化说：“如果我没记错，大学生创业，学校有无息贷款可以申请。”

　　褚时显赞成：“只要做好维修保养，尽量延长折旧时间，不说一本万利，一本百利可以有，无息贷款能借当然借。另外，我想了又想，不如再搞个公益先行活动，由学生自发捐助买车。”

　　王映阳面现迟疑：“都是问家里拿生活费的……”

　　褚时显说：“捐款单位不拘个人，也可以以寝室，班级的形式凑份子。不用担心没人响应，捐款会有幸福感。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没存稿啦我好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