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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苹果〉 ...

  •   风扇嗡嗡地刮出声响,室内滞闷得似乎吹不动空气。室外更热,至少流通的。友利喜欢这时候晒衣服,比待在屋里头好得多,看洗衣机慢慢地空,衣物一一上架,享受成为他生活一部份的感觉。她坚持买洗衣袋,衣服必须叠整了再塞进袋里,摆得妥妥当当,好比十个十个放入的零钱盒那么整齐。相泽本来有微词,统统丢进洗衣机的事,干嘛要这么多功夫?最后他也就不说了,任友利决定。

      神野役后,相泽再收到开会通知,这次结束得快,但他休息了才一晚,隔日又老早匆匆出门。穿着虽不至记者会的正式,也相当体面。友利的制服没有领带,她没有打过,打得很烂,要相泽解开重打一个。终于有一件家事是友利输了。相泽看着友利的眼神,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古怪,一个晚上和早上都欲言又止。他有什么心事不说,故意不让友利知道。在揭晓以前,友利假装她迟钝得察觉不出异样,她装傻可以装得连自己都信服。

      她晒好了所有衣服,看向曾被她穿过的四角裤,脸不是当日那么红了。那些私密衣物一旦经手、用身体去体验过,它就不是看上去那么脸红心跳,变得寻常无奇。

      长吁一口气,告一段落的舒畅。她拨一下被她忽略许久的手机,好几个聊天室昨晚刷满了欧尔麦特的退役新闻,从日文的新闻到英文,还有看不懂的语言;大家变得不是在看新闻,而是想看哪里的媒体也加入了这场举世大事,从绝望的心情变成狂欢,狂欢结束又是一样难过。然而社团聊天室今天上午,却是给三蒲学长塞了三十一则抱怨。还有五则讯息,来自个人,最新一则是『这种重要的事我绝对不会忘记告诉妳,小苹果』。多俗啊,眼里的苹果。是个叫御川的人,被友利抓来当相泽替死鬼的男人,他脸皮厚得心甘情愿呢。友利点进去瞧几眼,不打算回覆。

      「妳吓到了吗?欧尔麦特真的玩完了,我可是吓一大跳。」

      「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以后的日子不会安宁啰。」

      「可是小苹果,妳不用担心,妳有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我。」

      「妳知道什么是个性进化吗?」

      友利忽地关萤幕,心跳加剧。『进化』是什么意思?御川没有解释,最后仅『这么重要的事』带过。该告诉相泽吗?友利呼出沉沉的气。不要说吧,不要理他,亦不同相泽说,硬生生塞给他新的问题,倘若不出乱子,凭几句话也报不了警。索性不说,不理。她还要出门买晚餐的食材呢。换上轻便裙装,带着从此成为她专用的备用钥匙,在天气正热时便出门,只是想塞点事情给自己忙碌。

      相泽在做什么呢?友利的步履恍成一抹轻烟,脚走得缺少踏实感。没想好晚餐做什么,脑海尽徘徊着无关的问题。超市的蔬菜区在她眼里,糊成一锅菠菜块煮开的绿浆。相泽今天出门忙什么?既然他忙,帮他准备丰盛点。想起相泽脱去上衣的画面。顷刻间,她静止了,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忘了身上穿什么。她的眼重新描绘出他的身体,立体的丘谷,深刻的分水岭,胸膛形同板块大陆,冰河从中割据。好想碰触,但是她连看一眼都害怕。

      明明什么都懂。哪个孩子不是老早从网路得知一切,看遍这个年纪不能做的事;也看过其他男孩子运动完了,无所谓地脱衣服,露出一身汗流浃背。她同样无所谓地观赏。面对相泽时,所有麻木消失,冷不防地返璞归真。因为太着迷了,反而不敢,多看一眼都可能融化。从眼开始,到呼吸,到嘴巴,循序着融化。

      古铜色的大掌在眼前摆了摆。

      「哟,我在叫妳呢。妳就是可以睁着眼睛睡觉的那种人吗?」御川的声音近在一侧。

      「我有听到。」友利说,头也不转一下,两眼始终瞪直在一袋花椰菜上。

      「哦?所以說妳故意不理我?」

      「大庭广众的,要认领『小苹果』很丢脸,还不如放你自己尴尬。」友利终于回过头。「你就这样找到我,未免太恶心了。」

      「这么久没见,妳也不想念我一点?」

      若不是个性,就是手机。友利揣测。但这种揣测没有意义,她无从找答案。

      「抱歉啊,吓到妳,我是追踪手机找到妳。」

      「你会这么老实承认是有鬼。」

      「没错,就是有。」御川嬉皮笑脸地说。「保持妳多疑的态度,小甜心。」

      苹果没了,甜心一样俗不可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友利原先想问『为什么找我』,却决定改变问题,为什么找她稍等依然会解答。

      「掌握妳的动向,我会比较安心。」御川擅自和她亲昵地搭肩。「妳这家伙都去干什么了?」他忽地挨下腰凑近,音量一起压得老低。「为什么地下竞技有听起来像是妳的描述?」

      友利瞪开了眼。「我很久没有——」

      「很久没有去吗?」御川的脸色竟没有以往的余裕。「那就好。所以真的是妳,想不到会听說妳的事。」

      最后一句让友利一阵气恼,但是已经被轻易拐出答案了。「你听说了什么?」

      「友利。」御川只是叫住她。「妳不可以再去。」

      「我确实不打算再去。」友利心头纷乱,她有满山的疑问,但杂乱得组织不出问句。

      「妳答应我了,绝对不可以。」御川又一次申令。

      「我已经答应过别人。」

      「那个人对妳重要吗?」御川突然跳转另一种问题。「很重要的话,小苹果,听他的。」

      友利终于耐不住,挣脱肩上那把手,她没有目的,单纯为背对他而行。

      「友利,我担心妳。」他竟可以说得这么诚恳。「妳好像有不错的个性,不要让人毁了。」

      友利只为了他再停留几句话的时间。「如果你不好好说清楚,我要回去忙了。其实把话说得像悬疑小说的效果很差,只会让人愈来愈烦。」

      御川冲着她背影苦笑,尾随上前。「呀,妳不要气。有人说過妳这样有多可爱吗?」

      高丽菜特价。放入提篮。充耳不闻。她正心烦气躁着,想不出什么丰盛的食谱。大不了火锅也还行。不料这一餐被御川抢结帐,他掏腰包的样子看来得意洋洋,似乎享受着友利赶不走他的脸色,半是委屈半是恼怒。他重新可亲地搭起友利的肩头,简直是强迫地邀她喝下午茶。友利挣不开,干脆开起条件。餐厅要寻常、要人多热闹、要完全的公共场所、包厢亦不及格。

      远远地瞧见餐厅橱窗,友利便知道是什么样的场所。她该是放心了,又为自己开的条件难堪,半不情愿地推门而入,激起数名女孩子娇声齐发『欢迎回来』。友利这辈子都装不出这样的声音。

      离门口最近的服务生立刻接待。「两位主人有订位吗?」

      「没有,没有,我们临时想到回来一趟的。」御川竟跟着起舞,一点也不觉别扭。

      「主人要多回来嘛,不可以忘了我们。」服务生嫣然一笑,诚心诚意在这段逢场作戏的关系上,然而一转身,对着麦克风小声呼叫的她,只是个制式化的服务生。「两位,两位坐七号桌可以吗?」待她旋身回来,嘴边已经重新贴上傻甜的笑容。「主人,这边帮你们带位。」

      接待的任务转移给另一个服务生,领着他们坐上面对面的小桌,以御川的位置,还可以留意服务生送餐。对面坐了死缠烂打之人,友利特别没胃口,信手反覆翻阅菜单。漂漂亮亮的松饼、舒芙蕾、慕思,还是手工饼干,脆的、软的,她一样一样目光扫过,只是板着索然无味的脸。她忙于专注思考眼前,差点没注意御川已经结束他的份。待替她点餐时,服务生粉润白皙的妆容教她震惊、莫名害了臊,简直耳语似地说话。她恨不得略过这步骤,直接切入御川找她的正题。

      「我照妳的要求选择餐厅,妳没有怨言吧?」

      「没有。」

      御川身体前倾,又压低了音量,让他的话语被这里的喧哗淹没,确保隔壁听不见。「妳别怪我,我也是给别人教的,有什么正经事想谈,就来女仆咖啡厅。」他笑得像是寻常调情,高扬起一边的嘴角。「竟然还是被一个晚辈传授,真的管用,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友利皱皱眉。「有这么糟吗?你要说的事。」

      他的表情不变。「妳果然不是守规矩的小鬼,但是有个很厉害的个性,不是妳拿来在奇怪环境出入的通行证。」

      「别变成训话。」

      「我当然得训一顿。我听说时吓一跳,还要装若无其事多辛苦。」他维持笑容,神色渐转严肃。「妳的个性是什么?土系?」

      「比那个更多,但我不会告诉你。」这回友利没有敌意,很自然地将个性视为资产。

      「这样也好。」

      友利追忆着他说过的话。「有人要毁了我吗?」

      御川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深深吸一口气。「只要妳别再去,就没有人会针对妳来。」御川闭上眼时,笑容终于比较黯淡。「有一种『东西』,已经在人手上流传。一种可以确实害人竞技失势的『东西』。小苹果……」他再对上友利的视线时,眼神仿佛利器,剥下她的皮又刮除了脂肪。「妳想想看,一个女孩子,在竞技场上突然个性不见——」

      「个性……个性不见?」

      「个性不见,结局会怎样?」

      友利努力不放自己的表情显得太震惊,却掩饰不够好,眼皮还颤了颤。御川没有为此调侃她。

      「个性不见是……谁的个性造成的吗?」她想起一个人,既然有个人的个性是这种效果,有第二个不足为奇。

      「不是。」御川说。

      「那——」

      「药。」御川比出食指和大拇指,两指梢隔着一颗子弹的距离。「类似麻醉枪,装在注——」

      「主人,您的大理石重乳酪蛋糕和草莓牛奶。」服务生冷不防闯入两人的话题,御川旋即换上从容的表情,唯独友利无法从惊愕的情绪抽身。

      「草莓牛奶?」待服务生离开,友利试着放松神经。

      「粉红色的很好看。」御川耸耸肩。「我刚刚说,就像麻醉枪,这样妳懂怎么操作了。」

      友利觉得脑袋一个劲儿地嗡嗡大噪,她困在单纯的校园和恋爱,想不起真正生活的世界。倒塌的和平象征和御川的语出惊人,将青春爱欲吻的少女唤醒。她忍着不流露愧色,她竟已经成了过上无忧无愁生活的人,需要被提醒才想起世界无处不在的恶意。她有好多疑问,但那点小聪明戛然失灵,不知道怎么才问得高明,不高明便不敢说话亦是说不出话。

      「那,好,我知道有一种药,所以,我的——关于我的部份——」她支支吾吾地说。「有人想对我使用你说的——」

      「妳是个眼中钉。」御川的音量压得更低。「妳的胜率不错,和其他所有胜率高的人一样,妳们都可能在赛场中弹。不管是我的东西,他们的东西,都是可以操盘竞技的工具。」他忽地叹口气,往后靠向椅背,恢复正常的音量,语气慵慵懒懒又莫可奈何。「这怎么可能只是妳们的比赛?妳怎么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

      「大小姐的鲜奶茶和焦糖苹果磅蛋糕,大小姐请用。」

      怪不得他立刻转换轻松的态度,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挑眉。「苹果?」

      「我不想听吃同类的笑话。」她马上阻止。

      御川忍俊不住,一边笑,一边捏揉眉间。友利后悔了,阻止反而逗乐了他。

      「那……」友利低头,打断兀自笑着的御川,信手剖着热腾腾的蛋糕,纤秀的睫毛轻轻扇动。「你说的『进化』是什么意思?」

      咯咯笑声断了,闻得一声御川的深呼吸。沉默久烧不灭得吓人,友利不敢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左右思忖着究竟是这话题太严肃,还是惹他生气了?她还是偷眼一下,瞧瞧御川的表情,希望寻求点安心。

      他的面容收敛了所有轻浮与笑意。「我应该先告诉妳这是有风险的事。」

      友利突然后悔开启新话题,滑下目光,继续瞪着蛋糕。

      「随着体质不一样,结果也会不一样。不过,可以确定,老人和儿童完全不适合。」他搔搔下巴上的胡子。「孕妇也不适合。」

      她感觉到呼吸转急促的趋势,听着这一番话,好像她才是犯错的人。「不适合,什么意思?」

      御川没有回答问题。「啊,当然,就算是成年人,如果体弱多病一样不太适合。」

      「『不适合』会有什么影响?」

      「进化,妳听这个词,应该听得出来和随便哪个个性增强的玩意儿,不在一个层次上。进化的是永久,一般的个性增强,一时半刻的娱乐效果罢了。」御川语气深沉。「像我刚才说的,体质也会影响。所以,曾经有人诞生第二个性。」

      友利思忖,他是不会回答了。「你希望我进化吗?」

      「由妳决定。」御川两手一摊,回到他总是游刃有余的笑容。「我只负责打广告。」

      「……你说的不适合,会变成什么状况?」

      「如果妳决定不要,我们之间不会伤感情,小苹果。」

      他们逼视着对方的眼,进行一场对峙,看谁先投降。友利先投降了,她相信对峙下去只会浪费时间,也相信他恐怕永远不会有坦白的一天。

      友利垂目。「不要。」叉子用提笔般的力道切下松软蛋糕,喂了自己一口。「既然你都说,我不要不会伤感情。」

      御川挑眉。「妳不想伤我们的感情?」

      友利只瞥了他一眼,说错话但她放弃挣扎,否认会使他开心,索性置之不理。视线漫不经心地追向往来的服务生,知道御川从头到尾盯着她瞧,浑身不自在。他彻底不同于以往的搭讪者和追求者,他喜欢受拒绝,和每一次的为难,然而对相泽承诺不惹事生非后,亦是不肯违背,做不出更过份的戏弄。他竟这么死缠烂打上了。最后无论怎么拒绝,怎么推走,他都会尾随在后,腻着她一起回去。友利怕不是被相泽撞见,她不想相泽的家被此人掌握。虽然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跟妳约会特别开心嘛,我还意犹未尽。」御川朗声笑道。「妳懂为什么约会结束后,男人都要送女人回家吗?都是拿绅士来包装的意犹未尽!不会送女人回家的才奇怪——啊,我的意思是,男人和男人是例外。 」

      友利想起相泽,想大声否认。

      「不行。只能到这边,不要再跟,你已经跟够久,你该走开。」她想表现出没得商量的坚定,御川只当她这是气呼呼的样子,又逗得笑出声来。

      「妳这么生气不行,会越来越可爱知道吗?像个女人的声音,但一开口就知道是女孩子。」他伸手要托友利的下巴,被她闪过。「想要我不喜欢妳,那妳只需要喜欢我就好。」

      友利几乎要皱起整张脸。「烂透了。」

      「妳不知道……」御川换了神情,换上温温的口吻,友利没有及时发现。「妳明明这么厌恶我,还敢回头来找我当妳的车伕,顺便帮忙当替死鬼。」

      「你可以拒绝,我可是问了你的意愿,才不是直接要求你。」友利满不在乎地说。

      「我真喜欢这种问心无愧的人。」御川一掌掐来她的下颔,强硬地要她定定望着他。「而且不轻易交出信任。」说完他便放手。

      假如他说这话时,一如既往地轻浮,也许还能斥一顿,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然而他认真得有点可怜。友利知道她永远都会讨厌这个人,讨厌一个聪明伶俐又黏人的男人,却被他的喜欢捆着,逃不掉。他像是个喜欢受挫的人。

      什么意义都没有。友利终于可以在相泽的家中独处,她感觉不看着那个人,思路可以少一点被牵着走。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就是个喜好怪异之极的人,或从未被哪个女人这般对待,因此特别新鲜。大不了就是这样。

      相泽来了一封简讯,晚餐不用等他。友利无力地望了整大袋鲜鲜艳艳的食材。不拆,原原本本的包装一齐送进冰箱,一卷卷裹尸的膜,裹着将死的新鲜。看得不由得觉得是自己躺在里面。一个人的晚餐,她靠猫饭了事。

      夜愈深,愈静,没有人的家里。友利调暗了室内的光,让路灯的声音洒进来。走进阳台凉爽的晚风里,但吹久的风仍是热暖,只比焖烧的室内好点。她催眠自己,等丈夫回家的女人就是这么回事,妻子天经地义地守在这里,丈夫回来,想要放好的洗澡水就有放好的洗澡水,想要热好的宵夜就有热好的宵夜。也许是困了,和说有光就有光的上帝重叠。她听到开锁的清脆声。

      「噢,妳在家。」相泽见到从阳台进来的友利,恍如大梦初醒,他似乎想开灯,却把暗灯关了。

      一股扭扭曲曲的甜臭味,在空气中软软地化开。相泽喝醉了吧。友利上前搭一把摇摇欲坠的他,接过他的公事包。但她没有准备热水澡和宵夜。相泽脸色通红,连眼里的锋光都钝了,呼吸粗重,大概拖着迷醉的身体上楼来很吃力。他吐出大把的酒气,友利没有闻过的气味,让她一时失措起来。一个妻子该怎么做?

      「你肚子会饿吗?还是想先洗——」她先问了似乎是必要的问题,相泽却冷不防一把将她攫进怀里,踉跄一步将身体大半的重量丢给友利,吓得她滑稽地惊了一声,很不容易才稳住了重心。

      「不饿……」相泽只是嗫嚅。「嗯……」

      「那,呃——先洗澡?」友利说完刚刚没完成的句子。

      「友利,这件事……」他的脸几乎埋在她发间,声音软进了她耳里。「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我该告诉妳,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妳……」

      「是、是什么样的事呢?」友利撑着他半是瘫软的身体,希望持续的对话可以让相泽清醒。

      「……『我会离开这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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