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花开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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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主人的家在新城区，一切都是崭新的。
不过，白玉贞在外面游逛的时候，还是喜欢往旧城区跑。那里，不会令白蛇产生陌生的恐惧和疏离感，人与人之间，不仅是物理距离，心理距离，都会贴地更近一些。
有一天，白玉贞正沿着老牌坊街那些紧凑瓦顶的屋檐脊中线敏捷地巡游。
蛇喜欢蜿蜒而行，猫喜欢顺沿直线。而作猫久了，白蛇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一条蛇。
白玉贞压低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猫眼，直视着前方，步伐干脆矫健地向前行进着。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可疑的轻吟浅笑，从地面飘上了屋顶。
白蛇用余光一瞥，竟然是小优。她一个人，步调散漫地走着，正在跟人打电话。
即使是用尾巴想，白玉贞也知道她正在给谁打电话。
白玉贞立刻就断了原来的念头，悄悄地在后面跟上了她，决定跟紧观察她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这条路，距离前面吴青的出租屋不远了，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自从搬去了小优的家里，王姐打给吴青的夺命连环call，便未有一日停止过。
对于吴青平时的生活和经济情况，小优是一清二楚的。
经过两条蛇妖炮火轰炸的小出租屋，简直就是恐袭炸弹袭击后的废墟现场。
即使吴青说他暂时给不出巨款，但是“灾后重建”的工作，很快就被王姐提上了议程。由于王姐不是那种只会见钱才眼开的人，并且也不是那种事不关己就放任不理之人，所以，就算青蛇没拿出钱来，她依然垫了大笔巨款，二话不说地将半毁的楼房，修葺了起来。
小优也是认识王姐的。这天，她特意来登门拜访。
小优打扮得非常随意日常，只穿了简单的T恤和七分裤，戴了一副宽墨镜。
不过，她过惯了几十年的娇贵生活，天然携带着一份娴静优雅，还是掩盖不住。她同这片粗砺垂丧的窄巷陋街，实在是太风格迥异了。
王姐本来是在吴青的屋子里监工呢，小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而王姐的大鹏狗那出色无两的第六感，早早地就察觉了白蛇的存在。
白蛇猫着腰，匍匐在王姐一楼的阳台棚屋花架之上，被漏风的塑合板和繁茂的植被所掩盖。
大鹏却仰着头，扯着铁链子，不安地蹦跳着，对着头顶棚屋的天花板疯狂地吼叫。
白蛇从缝隙里看到大鹏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凶恶眼神，他不怕，只是被叫得有些心慌。
白蛇甚至一度怀疑，王姐家的狗是不是二郎神的啸天犬，有吞天食月的本领？它会不会也像它的主人一样，有可能在头顶处多开了一只天眼呢？
又或者，那只狗就是来自尼罗河畔那掌管灵冥界的阿努比斯，通晓前后因果律，预知生前身后事？
不然，大鹏怎么每次还未等到白蛇接近，就异常敏锐地知道
——自己作为非人的妖物，已靠近了。
王姐听到从她宠物嘴里发出的预警，嘴角却飘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似是早就在等着白蛇的到来。
她的笑就像一个凡人在游神间就会变幻多端的浮云那样，刚一产生波澜起伏，面容就在瞬息，又平静了下来。
王姐在心中默念着：“……白玉贞，看来你果然是跟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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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优走上了吴青的房间。
她看见房门口正洞开着，原本在印象中就没有几件的家具，此时都已被挪走，空荡荡地不见了踪影，只留着一件给施工人员休息用的沙发。
房间内四壁雪白，散发着新粉刷后油漆未干的味道，地上还堆放着装修施工后未清空的废料。
王姐正嘱咐着刷墙的小工，注意不要放过墙角的缝隙，说那里容易起霉，反倒要多刷几层。
“王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小优一边说着，一边抱歉地迎上去，给王姐投去一个大大的拥抱。
王姐轻轻抱住了身量只有纤细一把的小优。
王姐不仅面色黝黑，小优一直觉得她肥厚宽大的面相中自带着威武气质，有些女生男相，而且，她在容貌上，很像一位年长的印度妇女。
不过，王姐笑起来，还是显得很和蔼可亲的。
“说哪里话啊，你能来就好。”
“王姐，我先替吴青谢谢你了，照顾他那么久。”
“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吴青那个浑小子，真是修来的福气，这辈子竟然能遇上你。”
“我这趟来，一是为了看看您老人家；二是……..您千万不要告诉吴青，我在这里，就先替他垫付上所有的装修费了。”
说着，小优摘了墨镜，插到领口，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只黄皮纸袋，塞进了王姐的胖手里。
“这怎么成？真是太多了，小优，你听我的，赶紧拿走。吴青欠下的钱，怎么能让你来还呢…….” 王姐捏着里面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实际装修时的一般所需。
“王姐，您别这样。这些是我自愿的，吴青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怎么就不能代替他，来还您的债呢。” 小优急得眼角都飞红了，语气里也出来了些许哭腔。
王姐不再跟她争执，双目慈爱地看着慢慢蹲下身去的小优。
“王姐，我得了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最多还有半年可活，少的话，就只有两、三个月。”
躲在窗台外屋顶偷听她们讲话的白玉贞，着实吃了不小一惊。
小优曲膝抱着自己，轻声啜泣了起来，现在她的身板，由于已掉了十好几斤，怪不得会如此瘦削单薄。
她天天都是靠喝吗啡和注射镇痛剂，维持平和稳定和健康无事的表象。
而她的主治医生从来没见过癌症确诊后像她这样表现与众不同的病人：小优得知她自己生病后，或许是带着一丝心痛的决绝和不甘的淡漠，可是，她不仅不积极配合、不愿意接受任何医治，看上去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还有着一份与全世界告别的孤勇。
“不用伤心了，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王姐的语气无比镇定，而且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就仿佛小优只是告知她一件来自遥远之地的新闻一样，超然于世外。
王姐弯腰安慰着她，厚实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双臂，驱赶走了小优颤抖着的冰冷，哄着她又站起身来。
小优闭着眼睛，靠在王姐温暖宽大的胸怀里，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暖袋包裹住，忍不住气噎抽咽，尽情哭了个痛快。
“王姐，我只想趁着最后的时间，能为我爱的人、为我在乎的人，做一点微薄的事情而已。”
小优抹了一把眼泪，泪眼朦胧地将手里攥着的钱袋，又塞进了王姐的手心。
“放心……..吴青，我会一直照顾他。” 王姐接过钱袋放在一边，双手轻拍着小优的背。
“您知道，吴青他，平时跟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哪怕并没有那个心，也是经常在不经意间招惹是非.........拜托您一定要好好看顾他，不要让他天天出去闯祸。”
“小优，你能看清这点，我很欣慰。”
王姐这句话甚是奇怪，不过难过的小优，并没多想。
“王姐，我的病，恳求您一定不要告诉他。 ”
“我绝不可能跟他提起的。 ”
小优破涕为笑，她贴着王姐的脸，感觉就像靠着自己的母亲、祖母那样亲切，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老妇人身上那些油腻腻的蛤蜊味道。
“我能再去拜拜您家里的观音吗？其实，之前我没把自己生病的情况告诉您的时候，就没少来找您谈心解闷，也没少来叨扰请教您一些关于学习佛经的事情，我的内心有愧。”
“…….你能有这样的诚心，就很难得。佛祖在天有灵，一定会收到你的讯息，给你一个好出路的。 ”
王姐凝望着小优的眼睛，就像看着春风中抽芽的生命那样地怜惜。
这时，小优才发觉，王姐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的，是偏浅棕黄色的，有点像外国人。
白蛇盘踞在楼顶，正将这些小优从嘴里说出来的震惊，慢慢装进脑海里，去消化领会。
白玉贞竟然不知道，这个叫做小优的女人，原来心地如此淳良，看事如此清透。
青蛇判断的一点不假：她的确，是比许仙好太多了。
白玉贞终于明白，那天自己因吴青说的那些话失态，不只是恼羞成怒，还有嫉妒作祟。
王姐将小优带到自己家里，白猫也跟着从二楼顺着墙外凸起的格子，又爬了下来，轻盈地落在了花架那些浓密障目爬山虎的上面。
王姐的观音像，摆在靠近阳台的内室，白玉贞能看见虔诚跪地上香的小优，双手合十。
只见她脸上有一片恬淡吹开，如薄雾笼罩的江面，如镜无波。
“虽然我并不是很懂，也不知道，我这辈子算不是算是个善始..........但请您告诉我，我现在的生命如此残损，癌细胞在体内肆无忌惮地生长.........如今我的心愿不多，只是想着，如何才能求得一个善终呢？”
小优礼佛完毕，起身问向王姐，她的眼里闪着幽寂的光。
“善始善终，这个倒是不难。就像是你刚才对观音菩萨所做的拜谒，不用拘于什么礼数规矩，关键是一直做到心中有信念，心间怀有爱，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姐慢吞吞地说着，一直在一旁浇着阳台上那些排列紧密的花草。就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种着黄色和粉色的睡莲，现在是闭合状态。
王姐家里养的植物，保证一年的四个季节里，时时都有可开花的品种。
那些花草，盆盆棵棵都叶绿萋萋，鲜妍丰美。
真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哦，原来是这样子。”小优听罢，若有所思地说。
她簇起眉头，看着王姐手里的花洒那顺着太阳光流溢出来的水珠细丝，像水晶般连缀且闪亮，思忖了半晌，内心似乎有所感悟。
“王姐，吴青那么年轻，还是个孤儿，在我死后，他就交给您了。 ”小优垂下眼眉。
“姑娘啊，似乎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是这样么？” 王姐停下了手里的花洒，回头细看着小优问。
“王姐，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您难道不觉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女人，该有自知之明了，您还叫我这样年龄的人姑娘，不是有点为难别人么？”小优凄苦地笑着。
“我父亲去世地早，母亲前两年也生病走了。家中就我一个独女，平日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可来往。而我自己的婚姻，又是这样一个狼狈、悲惨、无法收场的样子……..”
“只有吴青，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欢喜了。我很感激能与他相遇，也很感激他带给我所有的快乐…….”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就算现在我要离开，也是命定如此。现在，我只想着，能够死而无憾，也不枉来尘世走一遭…….”
小优走到窗台处，抬眼望着窗外的阳光，直视着远方，强光也没被她所惧怕。
也许是强光的刺激，激得让大颗的泪珠，从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滑落了下来，视之心碎。
白玉贞静静听着，微风吹起白蛇内心里寂落的灰尘，飘舞着奔向晴空之中。
这个凡人的一席话，有留恋，有不舍，有感喟，更加有着难言的温情。
这温情，激荡起白蛇无名的酸楚。
白玉贞已被这个凡人灵魂深处最朴实真挚的情，所感动了。
——即便我并不敢奢求，当年的许仙，为了她水漫金山，为了她拼命一搏，为了她冷落小青，为了她放弃修仙，为了她甘愿变老，一心成人, 只为能够陪她一世.........
——可就算这样，她，是否曾对我有过一丝丝的感激？
——还是说，我们之间，真应了人间那句伤人至深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又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原来，我对许仙有情；许仙对我，却不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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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优，你在我眼里，一直就是个姑娘啊。”
王姐对着小优憨厚地笑了，她在这个时分，脸上那股精明劲儿，已全消失了，是一副悲戚慈爱的柔和面孔。
白蛇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因为他第一次被吴青带回家后，对王姐第一印象，完全就是个普通的、有点凶巴巴的包租婆而已。
正心想着，忽而，白玉贞感觉被什么东西给刺痛了，身下猛地一空，径直掉落了下来
“喵～！”
白猫惊魂未定地从花架枝叶的空隙中摔下落地，惊吓之余，忍不住叫了一声。
王姐喜欢在花架下晾晒床单被罩和衣物，她刚才是用晾衣杆“一不小心”捅到了白蛇。
“嗯？小白猫？你怎么在这里呀，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优看清了天外来物，原来是哥哥。
“这是哪里来的猫？” 王姐着实是明知故问。
而小优则开心极了：“哥哥，原来你是逃回吴青的住处了呀，看来你还是比较熟悉这一片区域，对不对？”
小优上前，抱起哥哥。
白玉贞原本想从她的怀里逃开，可当他看到女人的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心中还记得刚才的感动，便不再反抗。
“哥哥，快跟我回家吧。好么，乖小猫。”
小优亲吻着白猫的脑袋，女性特有的对宠物的绵绵爱意，快要将白蛇的心融化了。
王姐则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白玉贞看到王姐看着自己的眼神，笑容慈祥，似乎把自己看穿了一般。
王姐的眼神，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白蛇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他转念一想，不可能的，她一个平凡老妇人，不可能知道什么真相的。
“........怎么？你不想回家吗？你知不知道吴青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吃不好，天天坐立不安，经常拉着我出去逛街，满街地转，就想找你回来呢。 ”
猫咪真是抚慰人心的可爱存在，小优对着满脸冷漠和拒绝的小猫连续表白，逗弄着白猫。
白蛇听到女人这样说，内心突然被什么给击中了，压迫地有阵阵疼痛。
——吴青？
——你，真地去找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花开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