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城记事》橘皮薄荷

2、第 2 章

　　我经常做一个梦，内容是大脑里现在能追溯到的最早期的童年记忆。因为太过于频繁重复，梦境被无意识的逐次增添了很多细节，使它显得既真实又人为的虚假。但有一件事是永恒的，那就是我每次都不愿意醒来。
　　三岁生日的那天，一睁眼就看一辆儿童自行车，正是我每次去商场都要纠缠撒泼一番求购，为了它小屁股肿了不知几次的那辆。
　　光亮的橘色油漆闪烁着崭新的诱惑，瓮声瓮气的铃铛，顺时针搅动只链条咔咔作响车轮却纹丝不动，逆时针才能前行的脚蹬。这一切对于年幼的女童都是那么奇妙，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妈妈正拿着一块皮子细细密密的缝着一副手工护膝，娇嗔的埋怨爸爸选的礼物太危险，说我还小肢体不协调不能骑自行车。事实上，我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彻底摘掉了辅助轮熟练掌握了这项技能。自行车的速度是跑跳远不能比肩的，院子里的桑树哗哗后退，转弯、刹车，它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爸爸大概说了一百遍小天才仍嫌不过瘾干脆把我高高的抛起来并稳稳接住，树梢几乎掠过鼻尖，我融入蔚蓝天空里，飞翔的小鸟是我的同伴，虽惊声尖叫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
　　自由，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语的魔力。也是那一天，我就彻底失去了这种和我只有半日缘分的情愫。
　　持续了一千多天午睡惯例的我那一天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做好了撒娇撒泼不惜挨一顿打也要在正午的院子里再骑一会自行车的打算后，我从床上滑落了下来。
　　然而谁也不在家，接着轻而易举的打开了反锁的屋门。
　　正午火辣辣的毒日头和歇斯底里的蝉鸣让我很快烦躁。卖冰棍的吆喝声恰好这时在院墙外响起。于是我追着叫卖声骑车第一次独自离开了家门，穿出小巷，跨越大街。那个戴草帽的身影渐行渐远，等我想回家时却发现根本记不得来时的路了。
　　嚎啕大哭的时候一个戴帽子阿姨从路边的面包车里扭着腰走下来，她微笑着打量我：“小妹妹，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伤心。”
　　刚想回答又记起妈妈教我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于是狠狠的瞪她。谁知她也不在意，仍笑道：“这样吧，我变一个魔术，要是不好玩你就接着哭，有意思的话你就要回答姐姐的问题哦。”
　　然后她取下帽子随意搭在我的自行车篓上，这时候我才看出她是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子，因气恼她擅自触碰我的宝贝我一把扔掉了她的帽子，却发现车篓里竟然凭空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纸杯冰淇淋！我惊呆了，然后瞬间对这个漂亮姐姐丧失了警惕心，一五一十的把我如何追着卖冰棍的找不着家对她说了。
　　她摸着我的头重新戴上帽子，诡异的笑容在阴影里绽放：“真是个小淘气，来吧，姐姐送你回家。”
　　“不要去！”我在梦里焦急而徒劳的无声呐喊。
　　梦里三岁的女童听不到我的呼声，欣然上了她的面包车，吃了口冰淇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这样我落入了人贩子手里，再也没能回的了家，开始了十余年漂泊流浪的生涯。
　　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爸爸没有给我买那辆自行车，他们中午没有外出，卖冰淇淋的老伯早两分钟吆喝……那么今天，我有很大的概率能成为那些平凡幸福的女孩们千千万万中其中一个。按年龄算，可能在上大学，谈恋爱，正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伤怀愉悦着。
　　太多的假设环环相扣，缺少一环就不成立，可偏偏它们商量好似的在同一个时间地点事件上凑到一块——所有的悲剧、意外不都是这么来的吗？我们把它叫统称为“命运”。
　　是的，命运。这是一个多么无可奈何又悲凉到极致的辞藻啊。
　　后来，我孤身来到了寒城，手里也有了钱。用浩然的话说：从现在开始一心致力钻研败家和养生，顺利的话大概到你八十岁就能花的差不多了。
　　也交了几个好朋友，甚至还上了学。渐渐的，那些伤痛好像被覆盖了一层伞布，不敢说忘记和释怀——我努力试过但依然没有办法骑自行车和吃冰淇淋，可它们已经不能直接触发了。
　　我开始明白了不是商品和工具，单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饥饿和寒冷，打骂与囚禁仿佛根本不是几年前而是前世的事情了。
　　我看见“自由”时隔了十六年再次朝我挥手，命运也笑着说：呸，真是根难啃的硬骨头。小戝，你够狠，能从我手里逃出去。赶紧滚吧，下次可要长眼。
　　兜兜转转多年，受尽苦楚。错过了平凡少女的幸福，命运却又补偿给了我更好的选项。我似乎没有理由不接受，除了白覆水，那个救我与水火，给了我名字、活路、财产的男人。我的……爱人。
　　是的，我爱他。当一个早就丧失了爱的资格和能力的女人，却不顾一切的爱上了一个男人。注定燃烧殆尽，不得善终。
　　我决定留在寒城，白覆水的故乡，从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那时的我还很年轻，正因为从苦难里走来反而带着股阅尽千帆的自以为是，所以悲观中总还抱着一丝侥幸——简直就是活该的标准典范。
　　可是，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