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只冰冷的手颤抖着,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猛然惊醒。像丝缎一样闪烁微光的皮肤不慎裸·露了一小截在外,而胆敢亵渎这份美丽的那个女人的手却粗糙冷戾犹如蛇鳞。仿佛冷血动物缓缓爬过躯体的触感令她无法克制地再度开始回忆——也许是从未真正走出——那一夜那座殿堂,被漆黑曲线缠绕着堕往混沌暗潮时,入眼每一处细节都清晰无比历历在目的,慢放的感官。
但她唇角的笑意依然无懈可击。
任由女巫用已看不出苍白本色的血迹与汗水斑驳的手,脏污了神降的裙摆也令神爱的辉石蒙尘,圣修女就那样静静看着不曾退后避开,眼底更瞧不见多一点儿厌恶;就好像无论装点亮丽的宝石或者出自污浊的泥泞于她而言根本没有区别,动怒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求、求求您……”
全身上下所有摇摇欲坠的部件都被调动,破碎的风箱终究还是发出了残喘。
她讶异于此时此刻这个女人饱经摧折的躯壳内居然还留有一线生机,或者说抗争的勇气。即使为不可拒绝的存在、那种高高在上的力量所掠夺,也仍保有挣扎的意志而未曾被彻底压垮吗……在意料之外,卑贱者身上照见的光辉无疑打动了圣修女,今夜踏入罪渊以来头一次认真地注视这个女人,她甚至略微俯身更靠近对方,将她无一处出彩的寡淡的五官深深铭记于心,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用遗憾的口吻回答:
“可是,没有人能拒绝他们的爱意。”
就算有谁真的能够做到,她也不怎么相信幸运儿会是她。一个几近残废、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的异端,得到赦免又能苟活于世多久?何况,“您不会想要知道的,”圣修女压低了声音,似乎那些事是连她也不可直言的隐秘,“于刑前感召之夜被赦免的人,既未从此回归白昼……那么,他们最终又都消失在了哪里呢?”
女巫听懂了圣者话语中不祥的意味,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将她脸上泥泞、汗迹与血色交织的道道污秽冲刷得更为斑斓可笑。这也许是那个女人正不断流逝的生命中最后仅有的力量了,面对如此滑稽的场景,她却收起了以往的散漫,怀着前所未有严肃的心态去感受:人类以自身命运为轨迹谱写乐章,创作者彻悟后的绝望,拥有比一切人造之物都真实也动人的悲怆,它好像真的在自己心上——她的父亲评价那是块“坚硬的顽石”,而她的导师则更为严苛,直言其不过一颗“漂亮却空无的水晶”——刻下了留驻痕迹的切实的一笔。
没有人绝对不畏惧死亡,没有人真正向往回归混沌,她想,她们同样为永昼所垂青,在这一点上,她们是共通的。
然而,她的决心不会因见证了渺小者的苦难而动摇,甚至,即使是她本人某一天如尘埃般消散,也并不值得被寄予多一声叹息。这世上何时不曾有人正在死去,无论高贵者与卑贱者都注定向来自尘世外的力量俯首;他们彼此激烈竞逐的,也不过是到底谁更幸运,活得更久——仅只一刻。
她需要这个可怜的女人走完她本就应到来的终局,并以此来验证……她心底长久的猜测。
怀着鲜少的耐心,她等待了一小会儿。
沉默就是她灌注了敬意的最高规格的礼赞,因为,她不会再做比这更多。罪者带来的悸动已成往事,圣修女不再回望,至少在眼下的光景里不再回望,开口道:
“刑务官告诉我,在侍奉邪神的众人中您尤为受异端之主倚重,燃火集会结束后的枯骨与余灰,也由您献上最多。您是如此虔诚,来自白昼的照耀又如何能轻易驱散您心中的暗影?不,您必定会为自己的信仰赴死,无论那是否正确——”
当“永昼之长女”开口播撒圣音时,尽管真要论起吸引力,那把极尽优美的嗓音一点也不亚于女巫自深渊攥取的“恶魔的低语”,但人们往往会沉浸其中而完全遗忘了这件事情;嘴里说着蛊惑的话语,她垂眼温柔捧起那张脏污的脸庞就像捧起了易碎的珍宝,她为她擦干血迹拭去泪痕,然后,俯首在她耳边:
“……一定,是这样吧。”
……
绝望的低泣不知从何时起隐去,被那双雾霭昏昧的烟紫眼眸凝视,她渐渐忘记、并且停止了颤栗。瞳孔涣散同圣修女呆滞对视了片刻,等到一点微芒再度亮起——她的头颅依然为圣修女呵护地捧在掌心。她怎么可以拒绝她的请求,她的命令?干涸的眼眶里滚下最后一滴水渍,她怔然回望,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对她的回应,圣修女非常满意。她并不吝惜以实际行动表彰这忠诚至可为她效死的新的门徒,泛着微光的白皙的手腕终于从袖中轻轻垂落,漫不经心又无比郑重地,她抚了抚罪者的发顶。
“我将为您祷告,”她说,“在过后的每一次白昼升起。”
取得了符合期待的成果,好心情令她将自己偶尔也感到疑惑的问题抛诸脑后:如果说女巫将人心引诱向幽暗的天籁般的嗓音是由无名邪神赐予,那么,圣修女轻而易举左右他人欲望与意志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