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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你是迷障】 ...


  •   超越凡俗的伟力,她说。
      可他却真从未肖想过所谓“超越凡俗”,“伟大之力”。边地冒险者恐怕是世上最擅长客观评定自我价值的群体,因他们无比自由奔放又无比审慎惜命。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年,无数次拟定过锱铢必较的远征合同条款,更有记不清多少次被财大气粗雇主砸下重金要求私人招揽抑或上门入赘的经历——咳,扯远了,总之他试图表达的是,金币,金币,那黄澄澄圆凌凌俗气东西,足够囊括大多有形的无形的事物之普世价值;倘若魔女所赐同样、终究、要归于尘世以衡量提取,那,只需两边统一单位列个简单等式,他也立时对自身能换算几何有清醒认知。
      尽管男人总难逃盲目自信的窠臼,叶尔珈德扪心自省作为正当盛年雄性,己身仿佛也无法全然免俗,但他更拥有随时审视自我加以矫正的美德,并牢记一条哲理:人生十之八九的失望,都源自本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讨厌失望,那种陷足于泥沼以致湿淋淋不能前行的糟糕处境,郁闷心情。所以他唯独祈求一点小小的,合理助力。只要令他比现下更强大;足够同那人御前近卫游走对抗,更紧要的是,待取走仇者项上人头后再自操纵魔法的学者们追踪下全身而退——如此足矣。
      他只欲孤身前去终结旧恨,告慰尽亲者亡魂而后卸下重担自此远走高飞。籍籍无名无所谓,颠沛流离也没关系,那个男人的反叛为故土为同胞带来血火动荡,而他无意也不必将无辜者苦难者牵扯……

      但她一点也不了解。她还在说。
      你们男人啊,生平不外乎受两种事物驱使而采取行动。或为家国仇恨,或为狼子野心……那可恶女人竟又兀自哂笑,散漫口吻一如评判台前戏词,而她只为悠闲抄手作壁上观的喝彩的好事者:噢,别误会,我向来不讨厌深怀欲望之人,正因有他们存在,花花世界方才脱离千篇一律的无味……
      让我来猜猜,亲爱的,你又会是哪一种呢?

      我……就在那样置身事外的评判下,他几乎脱口全盘交代。
      至少,他想令她了解她所选中的男人绝非以钻入女人裙摆为手段来图谋一己私欲的野心家甚或弄权者,即使,尚未明晰为何急欲辩白。尽管她说并不讨厌深怀欲望之人,他仍固执不愿被她误解,但有一点不幸,每当脑袋里沉甸甸装着事,他便往往会忘记克制天生罕有的力气;本能不被约束,凶性脱离禁锢,贮存冰镇饮料的坚硬似瓷似金材质的罐子在他掌下龟裂,破碎彻底又轻易。
      古怪动静吸引二人注目。酝酿起饱满情绪断了弦,满当当脑海被一阵空白突如其来笼罩:
      呃,抱歉,但是我——
      越过狼藉,她视线终于切实回转落到他身上。眨眨眼,魔女神情莫名注视他好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
      是他无心又幸运之举解除了咒语。高堂端坐审判者威严的假相被打破,属于她雍容与暧昧的幽微神性再度悄然流动起来。
      傻孩子,你总是那么好骗……
      慢悠悠离开座位,她朝他飘来,发出一声怜惜且玩味,为他而起的叹息:但无论如何,你的赤诚都弥足珍贵,希望你一如今日,永无改变。
      也希望你永远记得我今日同你说过的话。
      她像一片自在的云偶尔路过亘古寂寥的山巅。似飘似浮似涌荡于他椅子侧边扶手上,魔女伸出调皮手指,不再带有惯常暗示式的逗弄意味而只令叶尔珈德联想到旅店老板娘安抚蹂搓她名为“绅士”的老猎犬——大约女孩子们总沉迷于毛茸茸事物身上取乐,翻来覆去,爱不释手;所以,魔女双手齐上使了好一通力气把他费劲打理的头毛又捋得硬翘翘凌乱,是于懒散的她而言尤为激烈且剧烈的举动。
      而那些你现下难以出口,笨拙不知如何出口的话,我也等你某一天亲口告诉我,她微笑着说。

      一定是天光太敞亮,方才唆使他将这天生惯会蛊惑的邪物认作悲悯的圣母。可她又是如此真实,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毫无破绽以致他即便想要认定那都是哄骗涉世未深者的谎话,也找不到罪证。
      他怔然,看着近在咫尺依旧饶有兴味挠动他头发做着幼稚游戏的女人,嘴唇翕阖,几乎有微弱音节要不受控制违背他意志超出他技巧自喉间滑动而出。但她又迅速变脸像无事发生,拉远了彼此距离,过分危险诱引躁动的距离,笑嘻嘻道:
      亲爱的,你嘴唇有点粗糙。往后要多喝点水啦,我比较喜欢触感滑嫩的。
      于是脆弱的音节立时溃散,他紧紧抿起唇线。

      那,我走啦。招来刀叉将桌上他未动的荤腥通通送进盘中迅疾堆起座小山,又爱怜轻抚他脸颊,感知指尖滑过这年华正好躯体的美妙弹性,勃发生机,魔女颇为享受地眯起眼睛:
      多吃点,把自己喂胖点喂壮点。嗯,说不定你来了这里,还能再长长个子呢?
      然后,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目送魔女飘然离开没再回头,叶尔珈德整个人如凝固钢板粘接在座椅,直到她完全远去不见才缓慢有了动静,抬起手,似要摸上她指尖轻抚擦过的地方。
      但他动作又只做到一半而飞快放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可不能这样。说起众目睽睽——警惕瞥向四周巡视一整圈儿,发现使魔们并没要现身的迹象;那就不管了,它们没现身就是没看见,心底一旦升起此种想法,他便理所当然感到坦然了些。

      刚才真危险。她靠得那么近,被那双总无声施行蛊惑再挖坑等他跳下的眼睛注视,他差点将一切和盘托出,幸好她叫了停。庆幸之余还有点小小纠结,她可以轻易喊停,说可以等他,是否同样说明,她其实也没那么在乎他的过去?
      打住、打住,别再想下去。他尚且不够了解她,却本能体悟冒然深入她迷雾会有多么危险。
      他与她相识不过一昼一夜,缔结起无比亲密关系实则却一点也不熟悉。男女交往过程中忌讳太过汹涌澎湃发展的热情,是过去队友曾提点他的知识;而人生信条之一则是困扰超过两刻钟无法解决就暂且放下,肚子饿了,饿得凶猛且真实,叶尔珈德瞅瞅盘中魔女亲自布下的食物,终究务实主义占据了上风,他干劲满满重拾刀叉开动。
      卖相狰狞可怖倒人胃口,味道却堪称美味,至少胜过产出贫乏的北地的大多粗野乡土菜。
      难怪刚才她吃得那么开心放纵……此举绝非向她模仿或效忠,但他也渐渐加快了动作。魔女宣称外种一切感官认知都已扭曲,可能,这就是他扭曲的新生的始初。抛开忸怩拘束,叶尔珈德边吃边计划着下午安排,还有晚上要做什么菜。
      但不知不觉,思绪又绕回到那个难以被绕过的女人。
      最后一次回想他与她同坐一桌共进午餐的交锋,她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究竟哪些属真实流露又有哪些佯装嬉笑怒骂?脑海中冷不丁闯入她新鲜教诲,说执着于探求真实抑或虚妄是人类永恒固步自封的迷障——摇摇头,说好眼下别再想她的;看来他确实应将她的影子于此时此刻驱逐,别再庸人自扰——总之,他只需知晓一件事,牢记一件事,那就是变脸比他囫囵翻书还快的女人,可怕。

      意犹未尽饱餐一顿,后续诸事由仆役们接手,叶尔珈德当然使唤不动路西斯送他回去树巢,便留在村落找个地方歇脚,开始他最首要的功课:学习揣摩主人的指示,眷属守则。
      魔女列举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规定何其庞多,绝非虚指。这本厚重书册恐怕要带回家费番苦工才能全数背下,再通过她笔试考核。如今短暂午后小憩,他舒服倚坐凉亭下遮阳大树,只略略概览将之分门别类总结。
      要从纷杂文书中提炼对寻访魔女之冒险有用的信息,他可具备丰富经验。
      从头翻到尾,魔女所提苛刻要求大致划分四类。其一为日常规定,除开路西斯已向他交代的照料魔女起居等杂务,还特别提到“那位无所不及无所不在的大人”会时常“暗中观察,拟定评语”——他懂的,其实就是躲藏起来将他偷窥,她早干过不知多少次,还非描饰如此正经;完全拿捏不透女人何时会更喜爱赤诚渴欲,又何时意欲选择那名为遮掩的情趣,继续往下看:至于晚上同床作伴以尽他身为眷族的义务,嗯,反正她已明言拒绝了他,那就以后再说。
      然后他还需刻苦修行,应指中午同魔女一道用餐时她所宣布,要令他在同非凡外种、凶悍魔兽的实战中逐渐成长,总有一天做“名副其实的英雄”。这种说法倒还不赖,令他对她稍加改观,不过,绝对也只一点而已。
      第三要务为学习。魔女在书中用颇为自得口吻写下,做她的眷属除却英武外表,还需匹配有同等不凡内涵;所以,她会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只要这群“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武夫与暴徒能开动你们的小脑瓜,真正领悟”。她将教导曾为渺小人类的眷属以外种磅礴视野窥见积累的知识,包括但绝不仅限于天文地理历史杂谈,魔法符文美学数理——
      甫一看到那可怖字眼,叶尔珈德即刻打起精神把它评估为首要挑战。因小时候王后虽也时常照拂,甚至请来教习老师为他开蒙,但他并未也不可能有资格同兄弟姐妹们一道接受正统王室教育。数理什么的……若说自打独身冒险以来从没算错过账,能否囊括在内?
      事实上,叶尔珈德努力回忆了一下,仿佛,好像,除却黎明圣殿内某些专职开发法式抑或研究理论的学者,在这个时代,哪怕王公贵族都不大需要深入研习数理。搞不懂她信誓旦旦教他这个是要搞何花样,先暂且不管,接着翻页。
      最后她提到陪同。这概念就更模糊。陪她吃饭?陪她散步?陪她……玩?实在难以想象,他等她亲自解惑。

      两耳不闻身边事,叶尔珈德坐在大树阴凉底下认真研习功课,时间过得飞快,直到被一脸不情愿来找的路西斯喊话,叫去试某人新熬炼的秘药。
      然后他便收整微妙心情再度走入魔女居处。
      这一回,叶尔珈德弄清了她庭院屋舍大致分布。
      穿过藤萝花道回廊,首先有她平日闲坐的秋千架并几方石桌石椅映入眼帘,而近旁不能缺少的是随手放置取用零食饮料的木质雕花小车。园中铺就古朴暗彩石砖蜿蜒,偶尔穿凿溪流水道曲折来将她侍弄的微缩花圃灌溉;再直直往前步上台阶就是魔女起居卧房,一整排她独自享用的宽敞屋栋——虽然,他想起自己所居树上城堡实要比她的地盘更广阔气派——站在这里便可望见她孤枕安眠的卧房,她最私密的领地而他尚未去过;但他不必踏足其中也完全知晓,她似有着一推开窗扇便要满园盛景落入眼中爱赏的闺阁之趣,因摇荡花丛排布错落又工整,正对她此刻紧阖着的扇扇古式长窗。
      右手边则是她贮藏禁忌知识的书房,或可称之为晦暗的无尽殿堂更恰当,那个地方他已有过差点迷失的造访;调动视线远望,这女性独居之所乍看去仅一眼即可扫荡,给人以精致小巧初印象,然而一旦他试图观察更清晰洞明,后方却隐约浮现更多更深屋栋参差檐角方顶,如天边云上遥远蜃景,似迷宫影影幢幢。
      亲爱的,我在这里。
      左边传来魔女呼唤,将他一切好奇窥探打断。转过眼,她自窗后探出半身向他笑眯眯示意,而手握一柄及人高坩埚大勺,啪嗒,啪嗒,正往下缓慢滴落浓稠土黄色汁液,令唤醒他某段回忆的不祥之声震颤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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