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归何处寻》染柳烟浓怨梅笛

1、陌上相逢讵相识

　　断崖边。欧阳明日像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迎着山巅清寒的晨风，汲取天地之灵气，颐养身心。师父边疆老人每三年都要离开天山，来到夔州的郁轮山清虚观与空空道人求道论医，自己则会跟随他在附近修身养性。此次已是第四回，他当年十二岁。

　　“呜呜呜--”
　　忽然风中传来一阵呜咽声，由远而近，像是孩童的哭闹，听来又分外悲切伤心，不似寻常稚子的撒泼耍性，而是仿佛当真深藏着曲折怜人的身世苦痛，家破人亡的惨烈遭遇，听得人心揪痛，不由跟着他的抽噎一下下抖动。

　　欧阳明日俊眉微凝，原本便如同墨画，此刻衬着他天然苍白孱弱的面庞，更若松烟入墨。他先天残疾，在天山之外便受尽世人冷眼。原本性子淡漠出世，所在乎的不过师父与易山二人而已，但因着精研医理，后天练就一颗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只是因为不屑一顾不想计较。他从不杀人，又有足够的傲气资本选择不救人；金线从不夺命，他的金口却极擅长诛心。往往到了最后那些羞辱他的人都是羞愤自杀，因为在江湖上再也混不下去。

　　“凌风不是故意的--凌风害怕--”
　　声音渐近渐清晰。原来这个人叫凌风。他--怎么了。

　　欧阳明日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第一次，对师父和易山以外的人产生了好奇和关心、担心。

　　“娘亲--不要不理我--凌风知错了--”
　　终于，那个声音来到了咫尺之间。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泪眼模糊，那人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自顾自哭泣着。

　　他慢慢转过轮椅来。眼前是一个十岁许的男孩子，身穿素白勾缠枝莲纹的罗衫，蜀锦衣料，光滑生彩，煌煌照人，当真是贵气风流，穿在这样一个孩童身上也一点不显阔俗，反而是相得益彰，衬得他唇红齿白，眼波清媚，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看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而且教养良好，风度卓然，与年龄不符，只是品行---也许有待考量。欧阳明日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聪慧狡黠的光芒，深藏几分奸诈残忍。这不该是孩子应有的眼神。

　　“你---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轮椅上的人，毕竟金漆朱轮过于耀目，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呵--”
　　欧阳明日轻笑一声，“我先在这里的，何况这里是你包场了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你买得起吗？”

　　“你--”
　　凌风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口舌了得，一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他一下子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只得潦草慌乱地转移话题。
　　“你--你不许偷看！”

　　欧阳明日更觉好笑，“偷看？偷看什么？难不成你打算在这里沐浴？”

　　“你--”
　　凌风小脸通红，又羞又恼，露出一对虎牙，有点小野兽要发威的味道，又邪佞又阴狞，狠狠道，“不跟你废话！警告你，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

　　欧阳明日一愣，旋即便想到他说的事情是什么，瞬间被可爱到，玩弄之心骤起，故意笑得肆无忌惮前仰后合：“今天的事情？哦--就是某人刚才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啧啧，像个要嫁人的大姑娘一样--是这件事情吗，小哭包？”

　　“你！”
　　凌风终于被攻破了心理防线，从腰间“刷”地抽出一把阴阳折扇，扇子在他的小胖手里面显得大得不合时宜，十分滑稽，配上他一本正经老虎要发威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美妙。

　　“哟，这是要祭出法宝啦？让我瞧瞧，是宝钗扑蝶，还是婕妤团扇？”
　　讲真，欧阳明日要是嘴巴损起来，可是天下无敌四海为臣。“四十九路追魂夺命枪”李煞海就是这样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羞辱致死的。

　　凌风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苗，折扇翻飞，阴阳两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无数黑白钢针飞出，袭向他周身各处大穴要穴。

　　欧阳明日唇角微勾，这个孩子--有些意思，看起来是有高人指点的，加上先天禀赋极高，有至少三年的武功训练基础，手法极为灵活，在同龄人里面属于出类拔萃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可惜所学功夫过于阴损阴毒，只怕日后难走正道，若是不慎入邪，后果不堪设想。

　　此种危急关头，他还有闲情逸致分析对方实力，担心对方未来，不得不说心大。不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他一贯的风格，世间再无一事能令他慌乱，哪怕是一颤眼帘。他永远都是这样从容淡定，胜券在握，处变不惊。这是过人的武功硬件，也是超人的胆识气魄。

　　中指一翩跹，若蝶振翼若雪纷扬，刹那间金线挥出似漫天花雨星吹落，烟火一夜鱼龙舞。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每一根钢针都碰到了线上的着力点，化为粉末。

　　凌风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后退几步踉跄一下，险些跌倒。看他满脸惶怖。

　　“这又是什么新招？路都走不稳了，哦--该不会是贵妃醉酒吧？哈哈哈--”

　　这可真是被奚落的顶峰了。凌风的表情狰狞。欧阳明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缓缓收回天机金线，一圈圈在手掌上绕起来，仿佛他变幻莫测的心思，天下尽在他股掌之间，这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正在慢慢梳通。他的手型很好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背纤瘦长白，不见筋脉，一看就是善曲高奏的妙手，也是回春医者的高人妙手。璀璨的金线环绕在这样的手上，美不能言。

　　凌风渐渐有些看呆。

　　突然，欧阳明日觉得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迅速蔓延至全身重要筋脉，直刺大脑。他不由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皱，|呻||吟||起来，嘴唇泛起了紫红色。

　　“你--你在针上下毒！好阴狠的招数！”
　　他忍着剧痛愤愤道，原本想用金线弹出铜钱好好教训他，右手抬到一半又不知为何放下了，也抚上太阳穴，试图用内力抵制毒素的入侵。

　　凌风呆愣了一下，走上前几步直到靠他很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这才恍然大悟，报复般的挖苦着笑道：“谁让你刚才这么嚣张！这可是中了无毒之毒了，我的针原本浸泡了苏合香多|日|，只是我个人爱香料的喜好罢了，没想到遇到你身上熏衣用的金额香，就变成剧毒了--这可真是天道轮回，老天有眼呀，哈哈！”

　　“你--可恶！”
　　没想到一时疏忽，竟在阴沟里翻了船，原本算无遗策的欧阳明日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他嗅觉一向敏锐，对毒也是颇有研究，刚才本不该毫无防备的，怎么会--

　　被眼前的小子鬼迷心窍？他长得是不错，可是也没有自己好看吧--

　　额头鼻尖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已经想到解方，也正好看到附近有这样的药草，可是要开口求这个人--他还不如疼死毒死算了！

　　“怎么样？这下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求我啊？不愿意？”
　　凌风一下子反客为主，刚才的吃瘪模样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所有的奸佞模样完全暴露，看起来邪魅又张狂，竟然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与年龄完全不符。好像一个青年人的灵魂硬是塞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你--该死--等我恢复过来--”
　　“你还想打我？等你解毒了再说吧！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是引人~犯罪~呀~”

　　他忽地凑上前，鼻尖与他的鼻翼只在一纸厚度之间，呼吸寸缕喷吐在对方面颊，欧阳明日原本发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有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令他更觉得羞耻万分。

　　凌风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故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欧阳明日的相貌，此刻超近距离仔细观察，还真是美貌绝伦。但见他芝宇俊绘斜飞鬓，光摇银海眩生花，山庭异表琼瑶削，华池清水泽灵根。当真容颜绝世，似古画也拓不出万一，最是眉心一点朱砂闪烁流华，神瑛童子，怯退软红千丈，血染江山亦不敌那一笔妙成花。

　　眼下眉目尚未长开，已是如此惊才绝艳，若是日后小美人长成大美人，该是何等风华绝代，祸国殃民啊。

　　配上那一身团菊纹蜀锦秋香金色直裾，其他人只会显庸俗低级，唯独他穿着贵致逼人，光彩照目，十分养眼。

　　好看到天怒人怨。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你吧。”
　　他调戏似的用扇柄抬起欧阳明日的下巴，活脱脱怡红院的客人对花魁那般，好像要把刚才受的委屈加倍返还。弄月公子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真小人。

　　“啧啧，这嘴唇水润的，真想让人一亲芳泽。”
　　欧阳明日此刻已经痛到麻木，累到虚脱，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瘫软在椅子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勉力睁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压抑的惶恐与紧张。他有很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这个人--这个人要对他--轻薄？

　　还未反应过来，一双温暖的唇瓣已经覆上来，吻住他冰凉的嘴唇，他大吃一惊，整个人呆若木鸡，竟任由他辗转流连，随后轻而易举地撬开了齿关--

　　有什么东西渡进来了，含着清苦和沁甜，顺着舌尖滑落，很舒服。

　　是白芷和郁金的汁液。

　　他--他在救他？！

　　他什么时候采的草药，什么时候嚼碎的？难道是自己中毒以后神志不清，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吻很温柔，很轻缓，也很缠绵长久，他没有用舌去吮他的舌，好像很尊重他，在试探着他，一旦他有所反抗就立刻收回势头--好像--很珍惜，珍爱，甚至--宠溺？

　　天哪，他在想什么？一个男人，对自己--自己也是个男人！
　　不不不，明明还都是男孩子！

　　虽说十四为君妇，这个时代人们可以很早成婚，若是追溯到更古，恐怕孩子都有了，可是--

　　非礼啊非礼！

　　欧阳明日猛然清醒过来，毒已经解了大半，身上因为紧张兴奋羞赧等莫名的情绪冒出的热汗一下子惊冷掉，用力推开了胆大妄为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