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43、卓灵玛依 11

　　白满川凝出一把长剑刺进镂空的地板，手腕一转，破开一块石砖。

　　“你先下去，跟着地下河往下一直游肯定能出去，我拖住它们。”

　　话未说完，狼尸潮已经扑到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卓灵玛依半个身子已经下去，上半身还在里面，一双狼尸腐烂的黑色眼珠和她几乎碰在一起，她几乎能感觉到脸上有黏腻的触感，还有一股经久不散的腐肉味，那狼尸张开拉着肉丝的血口朝她咬过来。

　　避无可避，她惊恐地往后一仰。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三十六道极致的白光亮起，卓灵玛依看过这一招，她知道，这叫大道无形。

　　白满川朝着她肩膀一按，说道：“快走。”

　　她扑通一声落水，清泠如冷玉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冰凉的河水瞬间将她吞并，她连着呛了好几口水，才拍打着浮出水面。卓灵玛依抹掉脸上的水，眯着眼看向刚才落下的地方，那儿已经被刚才扑过来的黑色浪潮彻底裹住。

　　她心里想着，他是个仙人，应该没事吧？

　　卓灵玛依此刻的脑海里想着宫殿里的场景，他应是持着一把气化的长剑在黑色的潮水里不断厮杀，青丝飞舞，向来慵懒的眼神透着冷峻的杀意，他也许会因为这样受伤，还有可能会死。

　　本来以他那样的功夫，倘若不管自己，必然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为什么却让她先走？

　　她想起乌恩大哥在星空下与她说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爱你的人才会拼尽全力保护你。

　　除了额朗阿吉（父亲母亲），还有乌恩大哥，白满川是第一个这样对她的人。

　　她顺着地下河一路而下，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后有冷风吹来，她转过头，跟着水流漂了出来，夜色下的北夷骤然冷却，水里的温度也几乎达到冰点。

　　星空漫漫，启明星在远天上熠熠生辉。

　　卓灵玛依环顾四周，黄色的宫殿巍峨耸立在她的右手边，这是北夷王宫外一处隐蔽的护城河，她竟然跟着地下河漂到了这里。

　　她游到岸上坐下，望着那漆黑的洞口愣神，想着白满川会不会就跟在她的后面？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动静。

　　卓灵玛依一下打起精神，抬起头来。视野中黑色洞穴里渐渐出现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原是方才那几只拍打着水面的大鱼翻了白。

　　她心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失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在附近拾了些木材，寻了个正对着洞口，又不容易被夷兵发现的地方生了堆火。

　　她想等白满川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这束在等他的光。

　　北夷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红狐皮，蜷着身子看向那洞口，希望那里下一刻就能走出那个人。乌恩大哥告诉她，如果十分期待一件事，那就向白驼神心诚地祈求，它一定会在天上听到他们的祷告。

　　她不知道怎么才算心诚，但是想起大家总是把白驼神挂在嘴边，于是只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白驼神/的/名字，来表示自己真的很心诚。

　　念到一半又发现不对劲，她如果只念白驼神/的/名字，万一白驼神不认识白满川怎么办，于是又在心里开始念白满川的名字。

　　她就这样纠结了一晚上，一会儿念白驼神，一会儿念白满川，念到最后已经变成了白驼川…

　　直到了东方旭日渐渐升起，卓灵玛依强撑着要闭上的睡眼，才迷迷糊糊地看见洞口里走出来一个人，她倏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看着他。

　　眼睛有些发烫，她等了一夜没敢闭眼，现在终于等到了，白驼神果然还是很管用，不枉这么多人信它。

　　白满川身上的靛蓝长衫湿了一片，因着布料颜色太深，辨不清是水还是血迹，也许两者都有。但卓灵玛依清楚地看到他左手的衣袖被撕开，露出结实的手臂，鲜红色的血不断从上面的伤口里流出来。

　　她这才急急忙走过去把他扶到岸边，声音颤颤地：“你，受伤了。”

　　白满川的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者是不是很痛苦。

　　“没什么事儿，就是受了点伤。”他坐到地上，顺着就躺了下来。

　　这个“点伤”可能不是卓灵玛依理解的那个“点伤”，没等自己再开口问他情况，白满川眼睛一闭，便昏了过去。

　　卓灵玛依不是个细心的人。

　　白满川昏过去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救她的仙人已经没了意识。她先是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地搓了搓他白皙修长的手，凉得吓人，于是赶忙跑到附近的草堆里摸了些干草和枯枝来，帮他重新燃起一堆篝火，嘴里还念道：

　　“你是仙人吧，算不算跟我们的白驼神一个档次啊？你要是死了，老子会不会变成罪人啊。”

　　她把白满川的头枕到自己的腿上，又把两只手拿到自己身前一直捂着，说：“姓白的，你这么拼命救我，我还是很感激的，但是你死了就太不值了，我还没好好报答你呢。乌恩大哥说了，北夷的儿女要知恩图报，所以你赶紧起来，我给你当半个月小弟。”

　　眼前躺着的人没有回应，脸颊两旁浸出些冷汗来。

　　卓灵玛依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自言自语道：“你这该不是邪气入体吧，姓白的你能不能醒一趟告诉我下，老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兴许是白驼神再一次听到了卓灵玛依的祷告，姓白的没有起来，身后反而来了一个人。

　　“卓姑娘？”

　　卓灵玛依闻声转过头来。

　　这么叫她的除了白满川，只有小林壮士旁边那位女子了。

　　“小林壮士的朋友！”卓灵玛依激动道。

　　“叫我周周！”

　　卓灵玛依应声说道：“周周！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你过来帮我看看，仙人不应该都是无敌的吗？他现在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周周愣了下，诚然自己没学过什么歧黄之术，但是面对她热切的眼神，她实在不好扫这个兴，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学着印象里的那些大夫帮白满川把了把脉。

　　“怎么样？他为什么一直不醒？”卓灵玛依问她。

　　还有动静，大概是没死，但是以周周浅薄到几乎无知的岐黄水平，完全没有办法详细地回答卓灵玛依提出的这个“为什么”。

　　周周沉吟了下，手上把脉的动作没有提下，转移话题道：“我们昨天看你一直没出现，大家都在忙着找你。”

　　卓灵玛依感激得点点头，看了看她来的方向，问她：“那其他人呢？”

　　周周犹豫了下，说：“后来我看这边风景还不错，就过来看看风景，结果看着看着就看到你了。”

　　卓灵玛依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半晌，说道：“你是不是迷路了？”

　　“……”周周害羞道：“这北夷到处都长得一样，我方向感不太好。”

　　“没事，我认得路，一会我带你走！”卓灵玛依笑着推了推周周的肩膀，险些把她推到河里去，又正色道：“怎么样，白仙人为什么没醒过来？”

　　周周从地上爬起来，刚准备瞎编个理由回她。

　　杜冼星便从她方才的位置走了过来，接过她的话道：“白兄无碍，只是可能受了重伤，仙气受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他看了一眼在旁长舒一口气的周周，提醒卓灵玛依道：“北夷这么热的天儿，白兄可能会被你烤熟。”

　　卓灵玛依连忙抓起几把沙子往火坑里甩。

　　杜冼星这才幽幽地看向周周，说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乱走？要是丢了怎么办？”

　　周周没有说话，看他方才的脸色有些焦急，觉得他好像在怪她。

　　诚然她也不是故意走丢的，只是担心卓灵玛依出事，可他不仅没有夸她善良，反而责怪她，实在让她有些委屈。

　　何况北夷满眼是黄沙，四处皆大漠，她又是最没方向感的那种人，跟他们稍微走散了一些，便分不清来时的路了。

　　他刚才这样说话，大概是嫌她蠢了。

　　卓灵玛依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杜冼星说：“那个壮士，你能不能把姓白的背着，我们去沙海心城给他找个人疗疗伤？”

　　杜冼星把视线从沉默的周周身上收过来，余光还看了她一眼，才把白满川从地上捞了起来背在身上。

　　周周跟在一旁十分难过，她平时其实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保证自己是那个最不难过的人，且还时常可以搞得大家都很难过，但杜冼星只是轻易地一句话就将她自诩强大的心脏击得支离破碎。

　　可就算难过，杜冼星现在肯定不会来安慰她，他也没有那个义务。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确是她给他添了麻烦，但大家的结果都是为了找卓灵玛依，她其实也算是立功，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他们走出旁边这座几棵树组成的阻沙带，将黄色的北夷皇宫甩在身后，重新进到大漠里。

　　远处来了一群大概六个人组成的马队，周周渐渐看清了，发现是他们来北夷当晚碰到的那伙人。

　　卓灵玛依连忙跑过去，嘴里喊道：“乌恩大哥！”

　　队伍最前面那个黝黑皮肤，十分结实，穿着白狼皮的男人，大概就是卓灵玛依口中的乌恩大哥。

　　他们在杜冼星的面前停下，乌恩特木尔翻身下马，握着的卓灵玛依手臂，上下打量她：“易阿度（妹妹），你有没有受伤？”

　　卓灵玛依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杜冼星他们，说：“是他们救了我，可不可以把那个受伤的人带到我们家里去疗伤？”

　　乌恩特木尔皱着眉打量他们，半晌，才笑着说：“谢谢你们救了卓灵，我们将举杯欢迎你们的到来！”

　　他给了周周和杜冼星一匹马。

　　杜冼星先跨了上去，递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周周半晌没有动静，看着眼前的手在阳光下显得白净修长，想着这么好看的手当年分明是握笔的，它应该在书香绕梁的闲室里纵情恣意，挥墨泼毫，最好再有一束光透过窗户照在它主人的侧脸上，才配得上这么一双好看的手。可是现在它的主人却拿着它开始画起符来，实在令人扼腕唏嘘。

　　想着想着，方才难过的事儿瞬间抛了到九霄云外，两只手一把握住杜冼星的手，冰凉的，如上好的玉器。

　　马上的人没有动静。

　　周周抬头看他，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有些晃眼。

　　杜冼星微笑：“你这么握着，我没办法拉你上来。”

　　周周连忙放下一只手，顺从地被他拉到他背后坐下。他们跟着卓灵玛依的大哥往前面走着，周周没太好意思抱住他的腰，只好扯住他腰两边长衫的余料。

　　“周周。”杜冼星握着缰绳，叫了她的名字。一双星眸望着前方带路的人，长发翻飞，带起他身上余留的檀香。

　　“啊？”周周又靠近了些，任由他的长发轻轻扫过自己的脸，痒痒的，问他：“什么事情？”

　　他声音低低地，像是夜空扫过脸颊的微风：“刚才有些心急了，对你说话冲了些，抱歉。”

　　周周装傻：“我不记得了。”

　　杜冼星嘴边勾起一抹笑，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不是无理取闹的那种人，她可以很不懂事，也可以很懂事。但是现在这样的好时光不应该沉浸在之前的不愉快里面。

　　她和他的时间多待一秒就少一秒，搞清了顾府底下封印的真相，她和杜冼星就再也不会见面，她断没有理由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让这样的好时光白白浪费了。

　　她想让他们之间那些简单的快乐占据着自己，至少在她很多年以后，也许魂飞魄散，也许投胎转世时，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因为，这真的是一种让她无比心安的快乐。

　　其间林赏在半路加入了他们，周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西越，林赏看了看前面趴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白满川，回她：

　　“早些时候过招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小时候好像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