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22、青青 3

　　“我？”青青指了指自己：“找我做什么？”

　　周周转回身，吃惊地指了指青青：“他？他就是卫长青？”

　　杜冼星点了点头。

　　周周闻到一股八卦的味道，嗖地一下飘到青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平日里在人间惹了什么桃花债，现下被人找上门了？”

　　青青还是一脸茫然。

　　周周痛心疾首，作恨铁不成钢状：“我早就和你说过，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不要告诉别人名字，你怎么不听呢？如今债主上门找事，这道士我们又打不过，你这样，让为娘好生心痛！”

　　青青仍是一脸茫然：“你什么时候与我说过这些？”然后又好像哪里不对劲，怒道：“你干嘛占我便宜！”

　　杜冼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说：“周姑娘不如先听听我怎么说？”

　　周周这才消停。

　　杜冼星拿出一节干枯的鹿角递到青青面前，说：“卫兄若是能记起些什么，便与我说说。”

　　青青拿起鹿角放在眼前看了看，那鹿角从尖端裂开，上面有黑色的斑点。

　　杜冼星解释说：“这是西越的黑斑鹿，它们和大晁的马一样大，当地人出行都是以它代步。你手上这只鹿角是黑斑鹿王，西越大祭司子夜嘉黎的坐骑。”

　　周周在阿莲的记忆里听到过子夜嘉黎这个名字，印象颇深，因这名字十分具有艺术感，和李大锤王二狗这种平时能听到的名字，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子夜嘉黎？”青青念了念这个名字，抬起头说：“好熟悉的名字。”

　　杜冼星转头问周周：“听说骊山的鬼找回记忆会十分痛苦，可有这么一回事？”

　　周周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并不好说得那么绝对，得因人而异。

　　阿莲她记起来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多痛苦，可也许她心里很痛苦，只是大家都没有看出来，毕竟时间相隔太久，很多事情从前放不下，现在依旧可能放不下，那就没有痛苦的必要。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周周反问他。

　　杜冼星微笑：“只是听说，所以特意来向周姑娘确认下。”

　　“从前确实有这么个说法，但是经过实践之后我发现这种痛苦并不一定存在。”周周说。

　　“哦？”杜冼星看着她：“为何？”

　　“因为现在的人都发展了，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她义正言辞道。

　　杜冼星：“……”

　　他问青青：“卫兄想知道自己曾经的故事么？”

　　青青看着手里的鹿角，说：“我在骊山待了十年，那些生前的东西记不记得，好像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倘若能和从前认识的人再见一面，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周周没有说话，她不是很能苟同青青的看法，倘若生前的记忆是美好的，她们死后就不会来到骊山，而是早就转世，所以那些让他们不得不忘掉的过去，必定是一段悲伤的回忆。

　　可她没法去干涉青青的选择，只好在一旁听着。

　　杜冼星点了点头，说：“待卫兄恢复生前的记忆，有些事情我再一一与你细说。”

　　青青道了声好，又问他：“那我怎么记起从前那些事情呢？”

　　杜冼星看了看他手里的鹿角。

　　周周也跟着看了看他手里的鹿角。

　　青青吃惊地看着他们，也看了看手里的鹿角。

　　周周提醒他：“吃吧，壮阳。”

　　青青咽了口唾沫，把鹿角塞进嘴里。

　　周围顿时风起云涌，无数画面随着狂躁的风流卷入这个平地。

　　“周姑娘想不想看看你的朋友曾经发生了什么？”杜冼星的声音被风流吹得支离破碎，周周没来得及拒绝他，就看见一根金线从杜冼星的袖口里钻出，在卷动的狂岚里突然绷直，连接了自己和青青。

　　他说：“因为后面需要周姑娘出面帮忙，如果周姑娘知道卫兄的事情，大家就会轻松很多。”

　　视线明暗交替，周周仿佛置身于真实与梦境之间，有花香，鹿鸣，风起，云动。

　　那是十三年前的冬天，大衍的第三年。

　　为固衍朝基业，衍帝分派三位皇子前往北夷，东海和西越做和平使臣。马车队伍于午时浩浩荡荡地从宫门里出来，带着万两黄金玉器，数不尽的粮草种子准备跋涉万里，离开故乡。

　　队首的红色衍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朝着王宫的方向飘动，像是带了几分不舍，却又不得不挥手作别。

　　出城那天，大街小巷里站满了不语的百姓，他们看着皇子们坐着马车离开，静默无声。

　　周周觉得其实这件事情和他们关系并不大，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又不是他们的儿子，没必要搞得这么沉重。但可能当时大家都没有说话，自己如果在旁边看热闹嗑瓜子会显得很不懂礼貌，就只好陪着大家一起沉默，让这个悲痛的离别场景徒增几分肃穆庄严。这件事侧面反映了王城里的原住民普遍还是比较有素质的。

　　兴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马车里的皇子们自己都猜出来这一趟出了大衍的国界，便再无回家的可能。

　　毕竟没有哪个使臣出使他国，会带上自己所有的行李……

　　他们直到离开了城门，才明白自己并非是送去和平的使臣，而是寄予篱下的人质。

　　而卫长青，就是西越的人质。

　　西越是个善用巫术和蛊毒的部族，他们生于山林，长于山林，归于山林，从外在和内在都十分落后的他们，与世无争，有着一颗向往和平的心。

　　彼时卫长青从马车里下来，锦缎长靴踩在泥泞发臭的沼泽地里，一脸新奇地看着大树环抱的村落，木屋临树而建，举目望去，大约有上百处供人住的屋子，树屋簇拥之间有一处白色的神殿。

　　来村口接他的是个女子，穿着褐色长裙，小圆脸，短发，带着微笑。

　　她很自然地走过来，挽起卫长青的手臂，说：“你好呀，我叫林赏，王叫我过来接你的。”

　　卫长青有些惊讶地看着林赏的举动，说：“你…你好，我叫卫长青。”

　　“长青呀？”林赏转过头，一双眼含着笑意弯成了月牙：“真好听！以后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过来找我呀。”

　　他犹豫地点头，有些拘谨地问她：“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跟你一样。”林赏说：“但我是东海来的。”

　　他哦了一声，看到旁边有村民走过来，把他带来的一车车金银财宝继续往前推。那儿有一座石殿，嵌在山里，六座巨大的灰色石柱从凿出的石顶上延伸而下，风呼啸着吹进神殿黑暗的更深处，显得孤独，空旷。

　　他问她：“那是什么地方？”

　　林赏循着卫长青指的方向看过去，说：“这儿的人叫它长生殿，王就住在那里。”

　　卫长青没有说话，他跟着林赏到了长生殿门口，旁边围满了人，他们穿着紫色的苗疆服饰，头戴银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交头接耳，脸上是冷漠的表情。

　　林赏放开他的手把卫长青推到人群最中间的位置，笑着说：“不要害怕。”

　　卫长青看了看四周，咽了口唾沫，朝着她点点头。

　　长生殿的阴影里渐渐走出一位男子，隔着十二级白色台阶，站在人群能俯视到的中心处停下。

　　旁边的人看见他时，行了一个奇怪的礼，左手放在眉心，微微鞠躬。

　　卫长青这才反应过来上面的那个人就是林赏口中的“王”，于是连忙也笨拙地学了旁人的样子，朝着他行礼。他没敢看台阶上的人，只是低着头，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等待下一个动作。

　　台阶上的人没有说话，走到卫长青的身前。

　　林间泄下的阳光被高大的人影挡住，长青紧张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长青这胆小的性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听母后开玩笑得时候说起过，他出生时在肚子里待了两天才肯出来，太医都说这孩子保不住了，就算生下来也会是个死胎。约莫是长青在肚子里也听到了这话，当天夜里便从她娘肚子里出来了。生下来后，皮肤白皙，身体健康，他娘虚弱地躺在床上抱着他，喜极而泣。

　　因着她娘觉得长青在肚子里待了这么久，都能健康地来到人世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便希望他以后也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于是随了皇室的卫姓，取名长青。

　　寓意如树生长，长绿长青。

　　他看了一眼长青，轻轻把长青的下巴抬起来。紧张的小皇子撞进一双如渊的紫色瞳孔里，眉边纹着蝎尾钩，如刀削斧凿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多余的情绪。

　　他缓缓开口：“关进巢穴里。”

　　长青眼睛一睁，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惹怒了这个人，于是转头看向林赏，像是在求救。

　　林赏笑着说：“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不敢去问那个人，也不敢说话，他其实知道自己只是个人质，出了大衍的国界，生死便掌握在了别人的手里，可他还是想问清楚。

　　“为什么？”他问。

　　那人看着他，轻轻开口：“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