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团圆 ...
-
团圆
张祈祈顺着人群呼啦啦小跑到操场,立定。沙哑的音乐声顺着清晨薄如蝉翼的风: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为着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一群小鹌鹑似的二年级学生跟在老师身后探头探脑,手中崭新的红领巾火苗一样颤动。张祈祈想到村长嘴边一明一暗的烟。
奶奶出车祸去世后,村长是家里的常客。
“祈祈,张叔叔说要供你上学的事你考虑好了吗”他熟络地坐在客厅里的老藤椅上,缓缓地抽烟,看向墙上挂着的相片。
祈祈放下大红的塑料水壶,低垂着头,刘海掩住的面孔探不清神色。
\"你奶奶没了这么久了,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合适啊。你以后还要去城里上学,到处都要用钱,省着也不是个办法。张叔叔意思是要接你去城里,哦,他还有一个比你大些的女儿。\"
“你这么说,没有他帮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吗?你一直说他好,你知道他是谁吗?”祈祈垂着的头猛然抬起。
“你要是不习惯也可以回来,没必要这样,祈祈。张叔叔是主动帮你,没有谁求谁的。”
藤椅咯吱咯吱响着,两个人都不说话。祈祈楞楞地看着黑暗中忽闪忽闪的红点,觉得自己在一条逼仄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只看见四面的窗棱切割着别人家橙黄的灯光。
就在村长拍拍大衣上的灰准备走时,祈祈点了点头:“好,那让张叔叔来学校接我。”
“为祖国,为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祈祈接过面前矮瘦的小男孩手中的红领巾,环过他的领子。红领巾弯出一个圈,顺着带子“呼”地向上一拉----祈祈和小男孩相视一笑。不得不走了,祈祈挎上笨重的书包,攥紧拳头。那个人等在校门口,伸长脖子向里张望。只隔着几步,祈祈无声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张叔叔。打打闹闹的学生猛地将祈祈推向张成栋,像黑白片忽的有了色彩,她终于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鲜活的表情。
“哦,你是张祈祈吧?我是张叔叔,我和你们村长谈了好几个月了。刚听说你同意我资助你上学,我来接你。”张成栋局促地弯弯眼角,伸手要帮祈祈提书包。祈祈低垂着头侧了侧身:“嗯,谢谢叔叔。”见祈祈没有特别的表现,张成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以后可以和叔叔的女儿一起玩,有什么不顺心的可以和叔叔阿姨讲。”
祈祈跟着张成栋走进电梯,看着蓝幽幽的数字跳到10,电梯门像帷幕一样缓缓打开。张成栋看到祈祈走起路来把原先就努力挺直的脊梁向后仰,活似一只企鹅。都是自己改变了她的生活,现在赎罪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啊。
丁溪兰看到张成栋发来的短信,开门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连忙问:“是祈祈吧,进来进来。”
“谢谢阿姨。”
两人进了屋却发现祈祈还在门厅蹭鞋子。丁溪兰哎哟一声说祈祈啊没事的,地也好几天没扫了,都是我忘了给你买双拖鞋了。又向廊边的卧室喊,思思,祈祈来了,快出来吃饭。
方桌比圆桌难落座,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是不是固定的。祈祈猜着厨房对出的位置应该没人坐,终于磨磨蹭蹭坐下。抬头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些的女孩正盯着自己,祈祈一时不自然,作势要起立。“坐这儿吧,你那儿要上菜什么的,不方便。”女孩拉开身旁的椅子,颔首。她是张思洁。祈祈收着手肘端坐,悄悄看她。
“妈,丝瓜汤。”思洁拢开垂落额前的发,祈祈闻到栀子花香。
丁溪兰端来淡绿色的汤,顺口问祈祈喜欢喝什么,说是以后烧。祈祈礼貌地说自己也喜欢喝丝瓜汤。
“以后和思思一起睡,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思思。毛巾牙刷什么的----”
“叔叔我带了。”祈祈看看走廊尽头的小门,那应该是厕所。
张成栋和丁溪兰忙里忙外。张思洁看到祈祈拘谨地抱着书包,四下望着,顿时升起一阵厌烦感。被扰乱的生活。
晚上,两人背对背合上眼。祈祈梦见奶奶给自己解开红领巾,它变绿变绿,居然变成了丝瓜。
张成栋和丁溪兰尽量让祈祈适应新生活,但毕竟是外人,当下能做的只有慢慢等。
家中只有祈祈和思洁的时候,两人各坐沙发一头。思洁低头玩手机,祈祈看电视。看入了迷,祈祈微微前倾身子,像爬向海的乌龟一样探出脖颈。“嗯,你——”思洁想问问这个小妹妹脖子酸不酸,顿时觉得好蠢,还是不问了。祈祈扭头看思洁等她的问话,眨巴眨巴眼。
一回思洁做题目做到头昏脑涨,听到呼呼声,下意识往祈祈的书桌看。祈祈睡着了,压着写满字的本子。思洁探头读着:新教辅肆拾伍元——新衣服捌佰元——欠姐姐练习本——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城市上空看不见月亮,但是思洁觉得有一轮圆月吊在头顶,照到心角。祈祈流着口水,不那么文雅地睡在账本上,脸上尽是满足。
“成栋。”丁溪兰合上卧室门。
张成栋盯着天花板,不吭声。
\"家里哪里都要用钱,爸妈身体又不好。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丁溪兰叹气,“真的要供祈祈上大学?你想好了?”
\"嗯。我能帮祈祈的只有这个了,必须帮。\"张成栋静默了一会儿,“人是我撞倒的,我逃了一次了,不能逃第二次。”丁溪兰赶紧捂住他的嘴:“什么时候。是她闯红灯,你老是说自己,老是说自己。你疯了啊。”
“我没帮她之前,每晚都睡不着。都是我啊,她要是知道了得恨死我啊。”
“没关系,祈祈也懂事。我们既然帮了就帮到底。你别老是怪自己,那种时候叫人怎么选?我们怎么选?我们救别人,也必须救自己啊。”丁溪兰怕张成栋多想,又说不出什么来,盘算着以后怎么走。不知过了多久,仍旧睡不着,胡乱地摸了摸脸——都是黏黏的汗和泪。像被一块巨大的水泥板压着,他们蜷着双腿,用仅剩的力气敲击,渴望着被听见。也许再敲击,会力尽而死。但是不敲,就连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都没有了。
对小孩子来说一天一天都是一样。就比如每天都是绿色的丝瓜汤。“思洁姐姐,为什么你不会腻呢?这个不酸不甜的汤。”祈祈忍不住问。思洁舀汤的动作一顿,洒出一些水,那块软耷耷的丝瓜伏在勺子底部晃着。“能祛疤。”思洁接续舀汤。
“啊这样,其实没必要。”
“凭什么?你没疤了不起吗?我每天喝汤还去不了疤很好笑吗?”思洁突然发火,甩开勺子,“你算什么东西,来笑话我脸上有疤?你不就是寄生虫吗。”
祈祈嘴边的笑凝固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啊。“没有,我没有要笑你。真的没有,我都没说,你自己乱想的——”
“干什么啊都,赶紧吃饭。”丁溪兰厉色。
\"叫她不用吃。反正丝瓜汤又不是给她烧的。\"
祈祈红了眼眶,看着半碗丝瓜汤泡着饭,那些米软哝哝地不成样子。凭什么突然凶我寄人篱下算什么?看别人脸色算什么?奶奶拿命换的是什么啊她抑制住摔碗的冲动,一字一句告诉思洁:“我刚刚想说,你其实很漂亮,我喜欢你不管你有没有疤的。”你为什么这样侮辱我,我根本没想笑话你啊。
思洁看到餐桌一片狼藉,眼泪涌出。“祈祈,对不起,我不知道——以前同学都笑我,笑我脸上有疤,我以为你也笑我。”
祈祈暂时不想管是是非非了,她起身离开,面无表情。
丁溪兰敲敲紧闭的房门,好像咬紧的牙齿。祈祈最终开了门。丁溪兰摸摸她的头:“思思的确过分了。但是以前她的同学都笑她,所以她才留着长发遮这个疤。她怕别人笑她。”
“阿姨,我不是寄生虫。真的不是,我会换给你们的。”祈祈昂起头,“不愿意给我吃也没关系。”
丁溪兰抱住祈祈:“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不是寄生虫。”
祈祈越过丁溪兰,看到思洁努力地牵起嘴角冲自己笑。思洁很漂亮,即使有疤在脸上。
几个月前,祈祈去厕所的时候路过张成栋和丁溪兰的房间,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其实祈祈看过视频,别人看不出撞人的人是谁,偏偏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张成栋。恨他,是他逃了,是他不救奶奶。但是他又回来了。不救奶奶是他的过,但是,他给了自己希望。还有思洁,她是个好姐姐。
丁溪兰的怀抱温暖,像奶奶。我这样对得起奶奶吗,一个寄生虫吗。不可能,我会还清的。祈祈恍惚间笑了。
这样不大不小的事,有抽筋拔骨的效力。思洁剪去不方便的长发,祈祈给她买了发卡。对了,祈祈要上高中了。
几年后,思洁醒来找不到祈祈。朦胧间看到妈妈傻愣愣地站在大门口,手里拿着厚厚的红包和一个破旧的眼熟的本子。
几分钟前祈祈轻松地走出门。她现在是自己的张祈祈,可以去楼下买瓶酱油就回来;也可以赋予自己永远离开十楼的自由。她摸摸口袋里的零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