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终南醉长安》浮夏微凉

1、第一最好不相伴，如此便不可相欠

　　苏砚安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这是一个热闹的城市。没有修士，没有神仙，这是凡间，只有凡人的地方。
　　他在这座城里闲逛，看到很多纯朴的人辛勤的劳作，看到很多贵族舒适的挥霍，他们都看不见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来，更不知道他是谁。冥冥中在他心里有预感，他一定要到有着这城里最高的楼阁的地方，那里应当是有着许多盛开的梨花，一望无际，他相信到了那他就会明白了。
　　没有灵力，苏砚安就一直走着寻找那个他脑海里的地方。
　　他抬手接住一片天上掉下来的雪花，脆弱的还没落手就化了。天上下雪了，越下越大。从开始的小雪片变成了鹅毛大雪，在他的肩上头上积成薄薄一层。
　　就在此时，苏砚安看见了一座高的像是要碰到天，精美绝伦的楼阁。他加快脚步，直觉告诉他快找到答案了。
　　大雪纷飞的皇宫，寂静的没有一丝声息。富丽堂皇的殿堂皆空无一人。苏砚安只听到自己踩在雪上的沙沙声。
　　那座题着云顶楼的建筑里，最高一层有一间殿室亮着光。苏砚安望去，殿室内墙上，地上，或挂或散落着全部都是字画，没有路可走。他捡起地上一卷纸，字是端劲有力的瘦金体，密密麻麻的写着“苏砚安”，可见书写之人的执念。
　　画上也都是画着一个人，或坐或站，执剑含笑，姿态自然流畅，像是在心中牢牢记住过了无数遍才下的笔。
　　画中人眉眼含笑，衣袖飘然，下一刻就要走出来一般，苏砚安恍惚的看着，只觉这人十分眼熟。殿堂很大，尽头有一张摆桌，上面伏着一个人，穿着黑漆漆的玄衣，头埋在肘间，与光暗融为一体。
　　谢南宸手边躺着一枚冰凉的玉佩，他眼神空空的，费力的去抓那枚玉佩。此时已分不清究竟是他的体温更凉还是玉佩的温度更低。他紧握着玉佩，低喃道：“砚安，我终是捂不热你……”
　　他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他知道自己的灵力正在逝去，但他似乎毫不惶恐，甚至，这是他所期待的，这于他来说是解脱。能让他终于逃离这一辈子的孤寂与思念。
　　苏砚安看见他撑起苍白的脸，心突然剧痛，抑制不住的弯下腰。
　　这人是谁？他想，他好像快死了。
　　眼前早已一片迷离，任何东西都是重影，模糊的只看的清颜色。谢南宸想最后看墙上的画一眼，但他有一瞬看见一个人蹲在墙角。那身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谢南宸挣扎着起身，努力的往那抹模糊的身影蹒跚奔去。
　　或许，他知道他这是做了一个临终的梦，而这个梦里，有他的苏砚安，这是他的全世界。即使是个梦，他也想抓住。
　　苏砚安伸手也想拉住他，但心脏疼得厉害，手都在抖。灵识也被一股力量强行抽离，他就这么消失在了这座殿堂，来了不到三分钟。
　　怀里没有任何触感，谢南宸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地。像是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哭不出来了，在最后一刻，他手里依旧抓着那枚玉佩贴在他心口。
　　一刻后，皇宫的丧钟敲响，回荡在整个皇城内。前去摆膳的小太监发现皇帝倒在门前，上前一探，已经没气了。皇帝驾崩吓得他立马飞奔下楼，风带起一卷画纸，画上的人依旧笑着，缓缓落到了谢南宸身旁……
　　行走于闹市的一个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柳絮般的雪花落在他肩上，扬在他眼前，呼冽的风吹起他的帷笠，露出那光洁的侧脸惊鸿一瞥。
　　他猛地抬头看向了远处皇宫高楼之上的丧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下子空荡了，像是记起了什么又像是终于失去了什么……但他始终想不起来那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大半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眼泪却是一下子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下去，在雪地上热化几片小雪花。
　　他的身侧，悬挂在腰带上的，是一枚冰凉的玉佩，上面歪歪扭扭的雕刻着苏砚安三个字。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砚安，怎么了。”
　　他转过身，望着斗笠下沉默无言那人，顺着他的角度望去，眼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悲伤，也跟着沉默了。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闹市喧嚣。只有这两个人驻足在此，久久没有离去。像是在祭奠什么，也像在做一个承诺。
　　苏景和明白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分离，不管这两人忘却了多少，命运就是这样，羁绊中的两人，逃不了对方的影响乃至一生。
　　“砚安，走了……”
　　苏砚安收回目光，还沉浸在这莫名袭来的心痛，他抬步离去。
　　皇宫愈来愈远，逐渐的已经看不到了。也许皇宫里正在忙着准备那传奇皇帝的葬礼，也许正在安排陵寝的陪葬， 但在这悄无人迹的小路，就在那一身白衣的人身上，埋葬了一代皇帝谢南宸的炽热过也冰冷过的真心。
　　就像谢南宸字画上的题字说的一样，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之后的场景却是慢慢的扭曲，被一阵黑雾给包裹了起来。
　　床上的人蓦的坐了起来，苏砚安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这次他又梦到了谢南宸，却也不是什么好梦。按理说成了神仙便不会再做梦了，可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他想大概是阵法要完成了的缘故吧。
　　苏砚安掀开锦被下榻，来到书案。他从灵海中取出两张符咒放在案上，看着咒纸上还剩最后一笔完成的秘法，他捺不住激动，向虚无的空气问道：“前辈，现在可以开始吗？”
　　半晌，空气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时辰够了，但你可要想好了，这便是最后一道了，届时你想回头我也没办法了”
　　苏砚安坚定的说道：“是我害了他，这一命本就该由我还上。”
　　那人没再说话。
　　苏砚安知道了答案，拿出一柄煞气遍布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自己心口。 灵气和煞气在伤口处肆意横行，冲击着灵台。
　　两道符纸被托着升至半空展开。
　　一年来，苏砚安每日都这样偷偷的取自己心头血来画符，灵台早已被煞气伤的脆弱不堪。忍着剧痛，他逼出一滴心头血，颤抖着画在了这道符的最后一划。四周的灵气焦灼着，红色的热浪铺天盖地的袭来。
　　正当他准备再画第二张符的时候，那看不见的人喊道：“苏景和来了，快！”
　　殿门直接被推开，冲进来一个白袍玉冠男子，他生的面如冠玉。但当他看清半空悬浮的符咒，脸色登时一白，身形晃了晃，他用衣袖挡着热浪，朝苏砚安吼道：“砚安！！你在干什么？快住手，这是有违天道，你会死的！！”
　　苏砚安见他神色痛苦，无措道：“师尊，对不起，我不能停手……”
　　苏景和看着他要再逼心头血出来画符，急得祭出本命剑划开阻碍，冲苏砚安奔去。
　　苏砚安迅速的逼出血摁在符咒上。手指往下一划，霎那间一切阻碍都没了。
　　窜动的灵气煞气消散了，阵法已成。
　　苏景和停住了，面色惨白，愣道：“这难道就是天命吗……”
　　虚空中，好像有什么人颤了颤。
　　一个巨大的红色阴阳图显现在他们身下，两极渐渐的合为一体。转生阵，倒两极阴阳，逆天地轮回。此阵能将魂飞魄散之人重塑魂魄，转入轮回，重获新生。但此阵违背天道，代价便是以命换命，一魂换一魂。
　　苏景和以为这阵早已因太过凶险，在千年前的天道变革中被销毁了，也不该有人知道怎么还原。他不明白苏砚安是怎么运转转生阵的。
　　苏砚安立在阵眼的地方，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唇边溢出汩汩鲜血。他的神魂已经破碎了，正在融进这阵法中完成最后的转化。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站在明镜台上，手持灵剑，笑对众人。还有那个不苟言笑坐在鬼域王座的黑袍男子。也看到了抱着他蜷缩成一团，在火海中脆弱着哭泣的……他的……谢南宸。
　　他想，真好，谢南宸，以后你又能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少年郎了。我终于还清了……
　　苏景和倚着剑立身，神色凄凉的望向苏砚安：“砚安，我竟不知你偷着做了这么大一件事。二十年……你和他才生活了二十年！你就为了他把你九百年的仙身赔进去了！你傻吗？”
　　苏砚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里闪过愧疚。即使身体再痛，他也从来是这种温温和和的性子，不会还嘴，也不会解释，让人着不了气。唯一一次他失态痛苦，也还是为了那已经入魔了的凡间小子。
　　苏景和叹气：“我养了你九百年，终究还是比不过他。”
　　但他仍不能看着苏砚安就这么死去。他心神一凝，用剑在自己手心划出一道口子。剑身一甩，将鲜血落到阵法图上。
　　麒麟血虽不能无所不能，但身为天地间一脉灵兽，却是可以保住苏砚安一抹魂魄的。
　　“接着，到了下面，如果你还记得，遇到危险就把玉佩捏碎！”
　　玉佩砸到了苏砚安怀里。
　　下一刻刺眼的光笼罩住了这片区域，渐渐扩散到整个无边月。一刻钟后，光芒褪去。偌大的殿室，只余下苏景和一人勉强撑住，另一人却是不见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说：苏砚安，我给你人间三世，若他护不了你，那我便只好下界将你强行带回了。
　　闭目睁眼全是黑暗
　　“我是死了吗？”苏砚安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他现在很舒服，就像是被包围在温水中一样，柔和温暖。
　　“那你觉得你还活着吗？”
　　苏砚安震惊的转着身子，虽然还是看不到东西。他无措的道：“前辈，你怎么也死了啊？”
　　“我早八百年就死了，不过你还活着。苏景和用他半生修为给你保住了一命。送你一起下界来了。”那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没好气的说，“但他就是白做，就是瞎好心。”他嘀咕。
　　苏砚安沉默无言，他还完了谢南宸的，又欠下了师尊的。这下他该怎么还，人间不值得啊……
　　“……那前辈怎么也来了？这是哪里啊？”
　　“你不知道这是哪？你这条魂难道没有带上神智？”
　　苏砚安：“？？？”怎么骂人呢？
　　“这你的壳里啊！你不是颗种子吗？等你重新长出芽了才能变成人……”
　　苏砚安摸摸脑袋，小心的说道“对不起，我当时一有灵智没多久就变成虚态了……实在是不记得了……”
　　……那人想这也算是谢南宸的罪过，天天给这傻了的种子浇保养品，让这种子还早熟了。果然是活该的命。
　　“你就在这里长吧，我出去人间转转。什么时候你发芽了我再来找你。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等芽苗子。”
　　苏砚安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又不敢。 过了一会，他问 “前辈？你还在吗？”
　　没有任何声音。看样子是走了。
　　苏砚安慢慢蹲了下去，心里想着睡一觉也许就发芽了。他想起先前谢南宸哄着他睡觉的方法，委屈的一遍一遍的数着羊。
　　一只，两只，三只……
　　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他摸摸头顶，除了头发没有叶子。怎么还没有发芽……他郁闷的想。就他一个人，好想出去呀，好想再吃一次人间的食物呀。
　　突然头上一疼，苏砚安慌张的顺着摸了摸，在怀里摸到了怀里被丢来的一根东西。苏砚安摸了摸，闻了闻，他惊喜的发现，这是糖葫芦！！
　　“凡间还挺好玩的，喏，给你顺来了点，你先吃着，我还有些地方没逛完。”
　　苏砚安吃了一颗，咬开甜甜的糖衣，吃到里面酸酸的山楂，他觉得果然还是那么好吃。管他发不发芽，有吃的就慢慢来吧。而且看样子，黑影先生是个好人……谢南宸果然说的没错，这世上有好多好人。
　　他想谢南宸应该也转世了吧，好想再跟他一起去芙蓉阁吃东西，说说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