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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医治(1) ...

  •   三日刚到的清晨,道衍纵马回了郴州。此时的郴州比三日前更加戒严,从城门的排查,到街上巡逻的守卫,到百姓的议论,道衍知晓了是传言中的北朝大将军赫连旗屈尊下驾了郴州。南朝朝廷如惊弓之鸟,层层防卫,生怕再冒出个什么刺客,再出了岔子可就真回天乏力了。
      入了知州府,仍旧是侯总管迎接了他,宗老道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道衍走后就不见了踪影,侯总管像是习惯了,也没提这事。道衍将龙兰草交给大夫吩咐做好准备后,就去见了赫连瑞。他们确是严格按照道衍的交代,找了一间净室,推门进去屋里熏的全是黄熟香,味道已是很浓厚。道衍又见到了床上的男子,比之三日前虚弱了不少,现在见道衍前来,只是双眼略有了些神色,嘴角冲道衍微微笑了笑,开口的力气也无。道衍俯身探了脉,病情已刻不容缓,随即吩咐众人赶快准备即刻便要开始医治。
      一连叫了几声,身边的人只是低头却毫无反应,道衍突然觉醒屋里进来一人,自己竟毫无察觉?回身看去,屋内正中赫然出现一男子,周围的大夫仆从全部弯腰行礼不敢起身,道衍平视对方,男子身材高大,一看便是胡人体格,身着素黄锦衣,衣纹分明刻着白虎,道衍心下了然,白虎为北朝贵族纹饰,这人料是赫连旗。赫连旗传言年纪四十上下,面前的男子满脸络腮胡遮住了下半脸的轮廓,一双凌冽的鹰眼却十分突出,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衍,眼中掠食者的气息扑面而来,行走无声,眉目凶烈,不知用多少鲜血才能堆成一副这样的面容和戾气。赫连旗的感觉和他弟弟完全不同,一个像爪牙未全的小猫,虽有顽劣却不致命,而面前这位状似衣纹的白虎,谁敢拔一根毛,定吞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道衍打量完毕,俯身微笑行礼:
      “贫道见过大将军。”
      赫连旗抬手捻了根胡须揉了揉,开了口,声音低沉如虎啸:
      “久闻道长高名。”一双眼睛内全是玩味的意思。
      道衍起身直立,嘴角含笑:“令弟恐怕撑不了多久,将军若无事,请容贫道开始医治。”随即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一旁众人面面相觑,冷汗直冒,敢出言赶人,还赶的是赫连旗,道长真是不知所畏。
      赫连旗充耳不闻,向前跨了几步,拉近了与道衍的距离,就如一座大山逼近,道衍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来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道衍的右肩。
      “舍弟就交给道长了,定要痊愈。”道衍微微扭头望了一眼搭在右肩的手臂,赫连旗却在此时用了力,随手掌处传来的是身后的内力,直窜入道衍的内体,顷刻之间道衍运气周生气势,与这道蛮不讲理的内力抵抗,这力虽霸道却不伤人,仿佛只为探究一般,仅是在道衍体内乱窜,就在要窜至丹田之时,道衍眼神一凝,猛然发力将赫连旗的手掌震了开来,随即退后两步站定。
      “将军请出去等候。”此人内功深厚绝不在自己之下,一位带兵领军的将军自身却有如此高深的武功,道衍微微皱了眉。
      赫连旗却并未生气,将自己被震开的手收了回来,握拳背于身后,笑道:
      “那就不打扰道长了,道长忙完后,我再来拜访。”
      言毕转身便走了,留下一圈胆战心惊的仆从。这两兄弟……道衍回身看着床上虚弱的赫连瑞,大哥竟是没分半点心询问弟弟的伤情,究竟是何意?
      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道衍叫醒一群人,慌忙开始了准备。
      医治五毒掌的难处就在于,成功几率太低,稍有不慎医者也会被反噬,医治过程中定不能有旁人打扰,一切准备就绪后,道衍挥手赶退了一干人等,这些人南朝官员有之,胡人仆奴有之,皆是翘首观望,满脸的都是担忧,只是不知内里各怀了什么心思,还有那个赫连旗,自己弟弟生死关头,现在却又不见了影。道衍望着床上昏迷过去的赫连瑞,心下第一次有了丝不安,自己出手究竟是对是错?罢了,我又几时变得这么摇摆不定,这身医术若病人在眼前都犹豫不决,学来又有何用?
      想毕便扶起了赫连瑞,医治五毒掌主要分两步,第一步是医内府,便是将损伤的心、肝、脾、肺、肾五处以内力为牵引一一修复,这一步若是医治之人无强劲的内力支撑,纵使再高的医术也不得治,先前吩咐每日熏透黄熟香,便是为这第一步做准备,黄熟香性温和具有生筋回血功效,可令内府经脉畅通无阻方便内力送达。每修复一处,便要用紫檀木桶,兑上龙兰草汁浸泡两个时辰,方才可进行下一处修复,繁此五次,这才算第一步完成。这第二步便是医外伤,五毒掌与肌肤接触之处尽为腐烂,必须先用五年以上的活蜈蚣放至伤口处,待其吞食完烂肉,再将南海龟壳和蝎尾磨粉涂抹至伤口处包扎,这两步后也并无十全把握能救得命来,之后还必须每日服用配成的药剂,再每日输送内力帮助调养,持续一月若能有效,这人便才算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道衍将人移至蒲团处,点了周身几个大穴,自己坐于赫连瑞身后,盘腿闭眼打坐了半刻,运周身内劲于掌尖,一掌拍向前人的后背。眼前恍惚出现了恩师的面容,憔悴的毫无血色,死于五毒掌之人死状极惨,师父一生仁义却如此而去,当时的道衍不过十几,还尚处于师父庇佑之下,骤然脱离了保护,师叔又悲极云游而去,偌大茅山压在了他一人头上,这冷清的性子便是那时养成的。为人宽和,内则疏离,不深交亦不结仇,拂然一身了无牵挂。师父去后也断了道衍最后一丝牵绊,除了茅山,天下之大也无甚留念之处,世间万种人情牵扯也与他无关,所以他可以想走便走,愿留便留,可以览万情而不困于其中,最终成了他的道。

      门外候着的人等急了。道衍闭门之后已过了一天一夜,屋内还无动静,也无任何消息,许多胡人还是信不过汉人,不住向侯总管建议进门看看,南朝官员更是焦急,生怕里面出了岔子,道士直接跑路了,全部赞同这个提议,可都被侯总管挡了回去。他直觉上是信得过这位道长的,虽接触不深,但从他的眼睛中能看清很多东西,那样眼神的人,会做出逃跑的事?他是不信的。
      果不其然,整整两日后的傍晚,门开了。道衍此刻内力极为混乱,连续两日的运功,将自己的内府掏了个七七八八,凶险时五毒掌的毒劲还有所反噬,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以为自己能完全克服这毒,没想到还是吃了苦头。
      “道长,你没事吧?脸色这么苍白。”侯总管立马上前扶了道衍一把,却被道衍挡下。
      “你们按照我开的方子,马上熬药为瑞公子服下。”声音略有沙哑,道衍立于门前暗自调息起来。
      侯总管忙亲自去督促熬药了,他走后旁边的大小官员全都围上来,想冲进去瞧瞧,道衍挡在门前将门关上。
      “道长,结果怎么样啊?是死是活你给我们个说法啊!”
      “道长,你让我们进去看一眼,我们好向上边交差。”
      “道长……”
      颇为无奈,道衍实在没力气与众人解说,众人见道士只顾愣在原地,心下以为结果不好了,更是有了冲进去的势头,正嘈杂着,院内进了一队卫兵,立马将围在门前的众人隔了开去。赫连旗两日不见,终于现身。来人迈着步子在卫兵护卫下走了进来,周围忙着行完礼后,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赫连旗嘴角含笑,三两步便走到了道衍跟前。
      “多谢道长施救。”
      道衍抬眼看向来人,忍住内息,说道:
      “令弟当无大碍,只要……咳!”低声咳了片刻。
      “呀,道长定是受伤了,辛苦辛苦!”嘴上说着话一双手却直取道衍脉门,道衍抬手想躲开,却因伤迟了片刻,随即被捏住手腕,一双手带着练剑的厚茧,道衍自己手上也有,这样的厚度非一朝一夕苦练可得。
      “内伤,三成。”赫连旗摸了片刻,俯下身子与道衍平视。
      拿捏得分毫不差,道衍自己也确是感到伤了三成内息,需要调养时日。将手从赫连旗的手上挣脱开来,不知是错觉,这人似乎总是带有一点敌意,但道衍确信并未见过此人,更别说结仇了。
      就相貌来说,赫连瑞虽年四十,但或许是因为长期军中生活的缘故,丝毫未显老态,脸廓眉形十分硬朗,能看得出俊朗的模样,只是一嘴大胡子遮住了许多面目,更显得琢磨不透,倒是一双眼睛时而透出的冷逸,让道衍窥得一丝危险的气息。
      “贫道先去歇息了,瑞公子除服药外暂别让人打扰他。”
      “那好,道长是我赫连家的大恩人,我亲自送道长去休息。”赫连旗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弟弟的安危,倒是饶有兴趣地跟在道衍背后。
      道衍欲言又止,眼睛直盯着赫连旗,传达出的都是不必劳烦尊驾的信息,奈何赫连旗根本没收到一般,迎着他的目光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衍自来也不习惯与人争执,他若想跟就随他跟着,便也不阻拦,径直往为自己准备的小院去了。赫连旗竟未叫卫兵也跟着,只单独和道衍两人来至他的住处。侯管家还是很会照顾人,安排的地方很是僻静,甚得道衍满意,转了半圈后便要回房,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点了几盏灯,暖黄的色调在黑暗中晕染出一片光晕,使生僻的院子又不那么冷清。道衍立于门前,回首望着台阶下兀自站着的赫连旗,昏暗中面目不辨,更是像极了潜伏中的野兽。
      “陈道长。”赫连旗开了口。
      道衍愣了片刻,“你知道我的俗姓?”有多少年没听过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了,恍惚地仿佛在叫另一个人。
      “我不光知道道长姓陈,还知道你就是为着五毒掌而来。”赫连瑞声音低沉还带了丝笑意。
      “那将军可知道何人所为?”
      “定然是不知的,我要是知道早把这刺客抽筋拔骨了,瑞儿就更是不知了。”
      道衍沉默片刻,道袍被夜风吹得卷了起来,“既如此,那贫道明日便告辞。”
      “伤还未治完,道长可不能走。”
      “瑞公子的伤以将军的内力每日为其调息即可,再配合贫道开的药方,定能痊愈,实在无需我了。”
      赫连旗闻言向前踏了一步,脸上仍旧是看不出端倪,只见他云淡风轻开口道:“道长若走,明日我便向南朝开战。”
      这是何理?道衍微皱双眉,眼前这人将两朝对战如此儿戏,轻易便付之于口,又或者此人根本认为这无关紧要,战与不战在他眼中皆无分别。
      道衍有些微恼,出口的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将军这是在威胁我?”
      赫连旗但笑不语,满脸都是理所当然,道衍只觉得这人水泼不进,好话不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便也失了与其争论的念头,明日径直离去便是了,在这与他说个什么?
      “天色不早,请回吧。”说罢不再给那人任何机会,抬脚进了屋随即关了门。
      道衍走后,赫连瑞的目光瞬时变了,之前的笑意荡然无存,仿佛换了一人,冷眼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返身消失在黑夜中。

      道衍一夜未眠,倒不是在思考赫连旗的事,而是全神调养内息,自己三成内伤虽对整体功力无大影响,但体内真气运转总有滞塞之感,关键时候要是一口真气提不上来,是生是死就另说了,所以丝毫不能马虎,需得静心调养,这时回茅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天刚亮,道衍睁开双眼,从打坐的床上下得地来。屋内并无洗漱用品,单放着一盆凉水,道衍俯身浇了些水在脸上,冰冷的触感平复了些耗神修复一晚的丹田,令他清醒了点。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悄悄滑落下来,让道衍整个面容润泽起来,就如仙人沾了些阳间的水,若此时有人在身边,定会被吸引得挪不开眼。
      打开房门时,又恢复成了冷清的道人,还未走出府门便被一队卫兵拦了下来,说是将军吩咐留人。道衍自不会被这些人留下,便施展轻功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只是甩开了一队又来一队,最后这一队来了个军官似的人物。
      “道长,不要难为我们,将军请您再多住片刻,何必着急要走?”领头军官看上去是个汉人,却做了胡人的头领。
      “你们的待人之礼,贫道领教了。”道衍飞身要走,那军官竟提身追了上来,抬手对这道衍后背就是一抓,道衍感到背后风至,随即在空中旋身落下,稳立于地。
      “龙烈拳,你和东华山庄什么关系?”
      “那可不关道长的事。”军官握拳而上,双拳速度极快行动如风,转眼便到了他跟前,道衍不愿与其纠缠,顺势往后撤步,泄了这一拳的劲,看似轻松,但在旁人看来出拳者的招式速度本就肉眼难辨,而受拳者却轻易躲避了开来,军官也颇有讶异,随即变拳为爪,冲着道衍的面门直挥下来,道衍微眯双眼抬手一拂,化开利爪,两人过了几招,军官越来越感到自己所有攻势却在接近这人的一瞬化为虚招,根本无法近身,这道长的武功怕是远在自己之上,想毕便虚晃一招退至一旁。
      道衍见他退开,就收了招,“既然你不拦了,贫道便告辞。”说罢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房门。
      屋内赫连旗感受到道衍投过来的目光,便施然推门出来,一点也没有刚窥视别人的尴尬,大大方方地靠在旁边的门上,似笑非笑地冲道衍说道:
      “陈道长好功夫,看来是拦不住你了。”
      道衍总觉着这话不怀好意,但也不想细想,刚抬脚要走,却见大门外突然冲进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见着道衍后一个个腿软似地接连跪下,不多时院里就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直把道衍围在了正中。这些南朝官员全部涕泪横流,边磕头边哭道:
      “道长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等的性命可就完了!”
      “南朝安危系于道长之手啊!”
      “请道长救救我等!”
      道衍不由得有些气紧,远处的赫连旗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盯着这边,不用想就知道这出戏是谁主导的。
      “你等本为父母官,上有百姓下有君王,跪我一介出家人是什么道理?”
      不仅是毫无道理,甚至是荒唐可笑,这分明是在跪赫连旗。
      一旁的马知州跳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利剑,抵在脖子上,“道长若执意要走,横竖都是死,我也只得血溅当场了!”
      就连一旁的赫连旗也露出了些惊讶的表情,或许是没想到这马知州如此“尽心尽力”。道衍微微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明白师叔下山前叮嘱的那些事,本是来救人,却把自己也陷了进去,道衍本想着按自己的性子是不会被这些事绊住,到底还是可惜了一条人命,几十年经书教导的慈悲变成了如影随形的牵绊,再怎样脱俗的人还是摆不脱,古今瀚海的道家经典,充其量不过在说一个“不忍”罢了。或许也正是因为不忍,才衍生了大义和大道,不忍万物生灵无辜枉死,所以心存善念爱护一花一木;不忍万千百姓生灵涂炭,所以救世济人穷尽毕生所学。在世人看来,可称为仁,在道衍看来,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只一月,待瑞公子痊愈就走,还望将军守诺。”道衍立于原地平视赫连旗,目光柔和而坚定。赫连旗突然觉得这道士身上有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全然不在自己掌控中,虽然成功将他留了下来,却并不觉得有得逞的快感,反而又像是发了慈悲得了他的施舍,这让赫连旗心里微有不快,但丝毫没有反应在外表。
      赫连旗挥手让跪地的一众官员退下,朗声笑了出来:“好,今晚我为道长设宴感谢施救之恩。”全然不提刚才“威胁”之事。
      “我先回房了。”道衍像是精疲力尽,客套话也没说一句,冲赫连旗堪堪行了个礼,便兀自转身走开了。望着道士的衣角消失在转角处,赫连旗又摸了摸胡子,这才露出了阴冷的面孔,招手冲身后的汉人军官说:
      “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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