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须弥幻境》澜湖

18、第十八章

　　杨戬起的很早，外面天还没亮，熟练地生火煮饭，自己简单用过早餐，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沉香的肩膀：“粥和煮鸡蛋温在锅里了，待会儿记得起来吃，我去学堂了。”
　　沉香闭着眼睛应了一声，直到柴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才坐起身。
　　深秋的早上很冷，天才只是蒙蒙亮，热粥放在桌上，沾了水汽的碗沿升腾起一丝丝热气，一小碟醋泡萝卜放在旁边。
　　“他白天要授课，该是我早些起来给他做饭才是，那样他还能多睡一会儿”、“不知道他有没有多穿一件衣服，天凉了”、“今天的午饭干脆我来做好了，井水也变冷了，他若是淘米洗菜手怕要冻着”、“昨天捉回来的鱼虽然小，可以炖一锅鱼汤，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天色有些暗，好像会下雨，他带伞了吗？”
　　沉香看着粥发了一会儿呆，胡思乱想了一阵，才想起他答应今天要去山上砍木头搭床。
　　吃完早饭沉香拿了一把铁斧上了山，山是刘员外家的山，但他和刘员外家的看山人说是想给家里添一张床时，刘员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
　　把木头扛回家，在等杨戬下学时候，沉香拉着乡邻聊了两句，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很早的时候就因一场饥荒去世了，两边亲人只剩了这个舅舅，杨戬便一手把自己带大。
　　“杨二先生这些年因为照顾你放弃了科举，就在这乡下当了个教书先生，人斯斯文文心肠好模样也好，多难得的人，就是被你耽误了，前段时间刘三姑想给他与刘员外的堂妹说一门亲事，被你赶了出来。”
　　“原来刘三姑是媒婆。”沉香坐在家门槛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靠在门边的斧子：“怎么，我只是把她赶出门，没有拿斧头砍她吗？”
　　“呸，又说糊涂话，杨先生摊上你这样的外甥真是八辈子倒霉！”
　　这些天沉香脑子里除了和杨戬日常生活的点滴，再也没装别的东西。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做好饭菜等着和杨戬一起吃，等杨戬批改完学生功课，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偷偷看杨戬睡着的样子，他有时会盯着杨戬光洁的额头，内心深处觉得缺了些什么，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事被他完全忘在了脑后。
　　日子过得很快，沉香有一搭没一搭地鼓捣那些木头，半个月后总算是做了个简陋的卧榻架子出来了。
　　杨戬每天早上出门，下午回家，一天两餐粗茶淡饭，日子再平常不过，有时夜晚沉香躺在床上，听着房中不远处那个轻轻的呼吸声，常常会想，会不会这边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之前的神魔鬼怪劈山救母全是他作为一个年幼丧母的乡间少年的臆想。
　　“你觉得世上有神仙吗？舅舅。”某天晚上，沉香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问还在伏案的杨戬。
　　“你认为什么是神仙？”杨戬反问。
　　“拥有常人没有的法力，或者说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那就应该没有神仙。”杨戬说。
　　“为什么？”
　　“常人没有的能力倒还容易，不过这样说来皇帝高官都是神仙，但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人，如果是你说的后者的条件，世上便没有神仙，因为没有什么开智的个体是心想事成永远快乐的，只要它会思考，便有思而不解与求而不得。”
　　沉香点了点头：“我也认为世上应该没有神仙。”
　　“不要胡思乱想了，睡吧。”杨戬走来给沉香牵了牵被角，沉香安心地闭上眼睛，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日子就如翻书一般一页页过去，很快入冬了，沉香提着柴刀去山上打了些枯草、木柴，回来给草庐的屋顶与柴门加固，杨戬似乎有些畏寒，天一冷便像一只猫儿一样围着炉火不肯走开了，晚上也睡不踏实，沉香看在眼里，打算等过几天赶集的时候去县城买一床厚实点的棉被回来。
　　冬至那天，学堂里放假，杨戬待在家里，舅甥俩打算今天包一顿饺子。
　　“水冷，那些面我来和，舅舅你就生火烧水煮饺子吧。”
　　“嗯。”杨戬搬了一个小板凳，缩成一团坐在了灶火边取暖，沉香揉着面，看向他这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被冻得在火边团成一团的样子像一只猫，看上去很可爱。”
　　“看我被冻你很开心嘛。”杨戬低声骂了句熊孩子，柴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你弄饺子吧，别把手弄脏了，我去看看是谁。”杨戬起身，披了一件棉衣才走出屋子。
　　来的人是刘三姑，沉香在厨房里便听见了那尖细咋呼的嗓子，说的还是给刘员外堂妹牵红线的事，沉香隐约听见刘三姑口中说出“累赘”、“香火”之类的词，心中难过的紧，杨戬说话声音很轻，沉香听不真切，有些慌张，想出去赶走刘三姑又顿住了脚。
　　外边刘三姑的声音愈发大了，冒出了些诸如不知好歹、年纪老了、光棍之类的尖刻词语，沉香提着菜刀便走了出去，额头青筋突突跳，喝道：“刘员外家的堂妹和我舅一比简直就是一头花皮老母猪、一只麻脸癞蛤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我正愁今天肉馅不够吃，死老太婆你再啰嗦一句，你刘爷爷剁碎了你。”
　　刘三姑吓得连滚带爬躲了出去。
　　沉香心里不痛快，见杨戬没什么要说的，于是越发不痛快，握着菜刀把砧板上的肉馅剁得噼啪响。
　　“我有时也会觉得，一个人睡一张床，冬天会有些冷……”杨戬说。
　　沉香抬头看着他，抿着嘴唇很久不说话，砧板上的肉已然剁成了泥状。
　　所以我是要有舅妈了吗？沉香默默想着，笑得有些勉强，也许是肉馅里的姜末刺了眼，沉香的眼眶不知怎的也红了。
　　“天太冷了，你做的那张破木床，你晚上翻身都会吱呀吱呀把我吵醒。”
　　“嗯？什么？”
　　“所以，我想说……我们还是睡一张床吧？”杨戬试探着问。
　　沉香猛地停了手里剁馅的活计，看着杨戬，笑成了一朵花：“我正好也觉得冬天柴不够烧，明天我就把那张破床劈了。”
　　杨戬看了眼砧板上的肉泥，嘴巴有些不明显地撅起：“这还能拿来做饺子吗？我昨天开始就想着吃饺子……”
　　“这个拿来……做肉末蒸蛋，还有半块肉没用，我去再剁，舅舅你去炉子边暖着吧。”
　　杨戬应了一声，披着棉衣又团回了他的小板凳上，忽然脸颊一凉，两瓣微凉的嘴唇印了上来，杨戬摸摸脸上沾到的面粉，咕哝了一句孩子气。
　　入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杨戬冷得微微蜷起脚，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沉香考虑了一会儿，掀起自己的被子盖在杨戬那床之上，杨戬愣了愣，便见少年泥鳅一样钻进自己的被子里，把他抱在怀中。
　　杨戬还在发呆，沉香握着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襟里贴着胸膛暖着：“这样手还冷吗？”
　　杨戬的手瑟缩了一下，却被少年牢牢抓着，少年的胸膛仿佛有些烫手，冰冷到温暖的转变带着些麻木的刺痛，他能感觉到手下的那颗扑通扑通跳跃着的心脏，一下两下，像是有节奏的鼓点，杨戬的眼皮渐渐重了，就那样睡了过去。
　　沉香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利落的剑眉下那双平时睿智而明亮的眼睛现在只能看见两弯如小扇子般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岁月虽然对这个男人别有优待，但终归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细小的皱纹。
　　舅舅会老吗？沉香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奇异的想法。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哪有人永远不老呢，那么如果杨戬老了，先他一步离去怎么办。沉香皱了皱眉头，转而又十分释然，他自然是一辈子陪着杨戬照顾杨戬，若杨戬先他一步，那么杨戬直到死时都不会孤单，又有什么不好。
　　沉香觉得内心被幸福感填满，探头轻轻在杨戬头发上吻了一下：“舅舅，我会一辈子这样陪着你，永远也不让你孤单。”
　　*
　　幻境之外，杨戬和孙悟空还在看着画卷里的景象，察觉不对时，杨戬便将孙悟空支走，独自一人看着须弥幻境里的景象。杨戬的神情阴晴不定，震惊、疑惑、慌乱、愤怒、迷惘诸多的情绪在他的脸上变换着。
　　“沉香……原来是这样的想法。”杨戬看着画面里那个和“自己”安眠在同一张床上的少年，少年嘴角挂着甜蜜的笑。
　　杨戬沉着脸拿了卷轴找到孙悟空：“这个幻境我已经知道了我想探究的事，怎样让沉香出来？”
　　“只能由他自己走出来，看破幻境拾得本心，抛弃欲念或者抛弃自我。”孙悟空问道：“你担心沉香走不出来了吗？我觉得没必要，这孩子很聪明。”
　　杨戬法力划过眼前虚空，展现画卷几刻前的一幕，沉香轻吻着一人的头发，许诺一辈子陪伴的话。
　　“他显然迷失在幻境里了。”
　　孙悟空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没有露出面孔的人，光线黯淡只能看见那里的发丝蓬松微微带卷：“沉香吻的是谁？小狐狸？丁香？可别是……俺老孙吧？”
　　杨戬没理他的好奇心，三尖两刃刀指着画卷：“我毁了须弥芥子，沉香总能出来了。”
　　孙悟空摇头：“这件法宝实际上只是一件空间法器，它的厉害之处在于能调动人内心深处的欲念，使闯入者的灵魂与须弥芥子本身产生联动共鸣，共同造就出一个幻觉的空间，如果你毁了它，就等于要毁掉你外甥的心智，他出来时神智受损，恐怕会变成疯子。”
　　“那我怎样才能让他出来？难道要让他一生困在里面？”杨戬的口吻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了。
　　“须弥芥子最初是佛祖造来帮助痴愚的信徒看清自身贪嗔痴三障的法器，它里面时间的流速是外面的千百倍，外面一天里面就是许多年。它能将人一生最渴望的东西诱发出来，然后引导人去经历劫数看清这种渴望，接受本心或者摆脱抛弃本心，从而达到顿悟、看破的状态。不要试图正面干扰幻境中人的思维轨迹，看到那卷轴上挂着的三个铃铛了吗，它们象征着幻境中人的三魂，如果三个铃铛断了，沉香就会死在幻境中，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当初借我须弥芥子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是谁执意要探究沉香的本心，人的心是多么复杂隐秘的东西，你凭什么认为不冒风险就能探知到？”
　　孙悟空略带怜悯地看着杨戬，平日绝对冷静威严的神灵仿佛气势被抽走，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须弥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