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忠犬少年》云舒兰

1、第 1 章

　　秋天一直是迟妍最喜欢的季节，因为温和。秋日的阳光很明亮、很灿烂，可以肆意靠近，却不用担心被灼伤。就像——

　　迟妍愣了愣，低头无奈地笑。

　　又想起他了。

　　绿灯亮了。她轻轻拉了一把快滑下肩膀的包带，抬起头来，瞳孔却猛然放大——那是！

　　她浑身的血液僵了一下，又猛地沸腾起来，脑袋一阵一阵眩晕，双腿不住地发软。

　　陈朔。

　　七年没见的这个人，现在就跟她隔着一条斑马线。

　　以前，只要见到她，他就会笑，但这次他没有。他死死盯着她，眸子里有火焰在燃烧，几乎要把她吃了似的。

　　他没怎么变，只是比以前清瘦了一些，脸部的棱角更加有力量感了。他留着利落的寸头，长款深灰色大衣下，黑色高领毛衣的前摆束进裤腰，色调很沉稳。从前那个只穿校服和运动休闲服的狡黠少年，如今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跑！

　　回过神来，迟妍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她仓皇失措地后退一步，转身就逃。

　　“迟妍！迟妍！迟妍你给我站住！”陈朔大声叫出来，丝毫不顾路人诧异的眼光，拔腿便追，虽然敏捷如豹，却身形总有些偏离了平衡中心线似的，右腿跨出去很果断，左腿跨出去步伐明显小了许多。

　　斑马线不过十来米，陈朔不费吹灰之力便追上了迟妍，一把攥紧了她的胳膊

　　——其实，迟妍也并不忍心跑得太快。

　　在被他一把拉过身去的瞬间，迟妍只来得及逼退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陈朔微微喘息，声音带了点哽咽，有些嘶哑，“抓到你了！”

　　“陈朔你放手，我们说好的。”望着他红通通的双眼，迟妍刚刚忍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可是一想起陈朔妈妈的话，即便有再多的不忍和不舍，她都只能憋着，装作冷漠。

　　“明明就要哭了你装什么？”陈朔的十指仿佛要嵌进她的身体，“谁跟你说好了，你再跑一个试试！”

　　迟妍看着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因为她只要稍微动一动，眼泪就要决堤而下。她逼着自己不去看向他的腿，让自己的心肠能够硬起来。

　　可陈朔偏偏总是能一招击垮她的伪装——他一手牢牢攥着她，一手有些无助地碰了碰自己的左腿，像个孩子般哀求道：“我跑不动了，疼。”

　　迟妍心尖一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炙热的吻随之而来，截断了眼泪的去路，随后堵住了她的唇。

　　“我知道你也很想我……”陈朔在她的唇齿间呢喃，一滴泪滑落进来，咸涩的滋味让迟妍浑身过了一阵战栗，她几乎快要被陈朔澎湃的感情淹没了，过去的那些记忆也如突然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向十二年前席卷而去……

　　2005年的深秋有些冷，不过也阻挡不了渭远学生围着年级总榜八卦的热情。

　　八卦的中心永远是同一个名字——

　　迟妍，打不败的年级第一，渭远中学2004级王牌学生之首。

　　“真想问问迟妍到底是怎么学的。”

　　“问了也白问，学神嘛，还不就是上课睡觉、回家不复习、天天电视小说游戏那套么。”

　　“嗳，陈朔又是第二名啊，而且和迟妍的分数差距越来越小了。”

　　“陈朔……就是21班新转来的那个？21班还真是块风水宝地，分科的时候迟妍不就死活要去21班？结果校长知道了立刻就把人安排进1班了。我估计陈朔也待不久了。”

　　“也不一定，我听说陈朔RP不行，背过处分，转了好几次学呢。进校的时候成绩一般，没看出什么潜力，谁知道忽然就起来了。”

　　“真的假的？不过话说回来，迟妍当初怎么会选21班……”

　　迟妍背着书包从人群外走过，听见了全部的对话。她总是被人议论纷纷，也经常被人写情书表白，却很少有人真的尝试着来认识她、了解她。

　　蓦地，眼底一双男式球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眼望去，在看清来人的脸之前，他的双眼便在她脑中最先留下了印象。

　　这是一双形状不算很漂亮的眼睛，但胜在眉骨很高、睫毛浓密如扇，衬托得两粒眼珠如深邃山谷中泛着波光的水潭，又胜在眼神明亮热烈，充满无尽的活力，整个人都被照亮了，连带着他有些杂乱的浓眉和些微驼峰的鼻梁也有了勃勃生机。

　　这人很高，她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他漂亮的下颚线条。他的书包背带上绣着一枚樱木花道头像徽章，与他的气质很相符——如果皮肤可以再白一些的话。

　　“迟妍你好，我是21班陈朔。”陈朔微微俯视着她，向她伸出手来。

　　陈朔？那个在总成绩榜上一直咬着她的陈朔，原来就是他，看上去不像是会背处分的人呐。他突然过来找她，要做什么？

　　渭远的优等生之间并不是处处和谐，过去常有人不怀好意来挑衅，迟妍心里多少有些戒备，客套地回应，“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陈朔凝视了她片刻，像是要在她眼睛里寻找什么线索。他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认识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没事的话，我先回家了。”说完，迟妍绕过他向前走去。

　　“那个……”陈朔追上来，“我能不能看一下物理精研卷最后一道大题，你是怎么解的？”

　　迟妍看他一眼，没作声。那道题对于他来说应该不难吧？而且解题方法只有一种，谁也解不出什么花儿来。

　　见她生疑，陈朔连忙说：“我想到了另一种解法，但老师说解法是错的。可我答案算出来是对的呀。”

　　怎么可能有另一种解法？迟妍蹙了蹙眉头，有了些兴趣，“明天行吗？我赶着回家。”

　　“那要不然我们边走边说吧——你不是住幸福花苑吗？我住新港小区，咱俩顺路。”陈朔马上提议。

　　迟妍刚松开的眉头又蹙起，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哪？”

　　陈朔一愣，一边摩挲后脑勺，一边局促地笑笑，吞吞吐吐地说：“哦，我、我好几次上学路上都看到你了。”

　　“行吧。”迟妍点点头，“你先去车棚拿车吧，我在这等你。”

　　“你不拿车吗？”陈朔觉得奇怪。

　　“我……走回去。”迟妍垂了垂眼睛，说。

　　“你不是早上还骑车……来、的吗……”陈朔顺嘴就接，看到迟妍眼神变得有些寻思，连忙又说，“哦——那你等我一下，我载你回去。”说完，他迅速穿过一排排自行车，奔向自己的“座驾”。

　　迟妍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了，还有半个小时，深夜广播《青春夜未央》就要开始了。

　　“哗啪啪——”

　　蓦地，一连串清脆的巨响把迟妍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只见陈朔扶着自己的车，一脸尴尬地站在一大片倒下的自行车中间，还保持着推车奔跑的姿势。

　　“我的妈啊，搞什么？”来取车的学生纷纷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陈朔赶紧道歉，慌忙去帮同学们扶车，手一松，他自己的车又“啪”一声倒在了车堆上。

　　“这都缠在一起了。”几个学生有些费力地拎动各自的车，试图把脚撑和轮胎辐条分开。

　　“同学，帮帮忙啊。”

　　迟妍帮了一会儿忙，又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正准备跟陈朔打招呼先走，被人这么一喊，也不好意思不搭理，只好继续帮忙。

　　等一切搞定，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一刻。

　　陈朔踢开脚撑，推着车朝迟妍快步走来。刚才那一阵忙活让他额头出了一层汗，在照明灯下细碎地亮，就像他看着迟妍的眼神，闪烁着细碎的光。

　　“迟……”

　　“迟妍，你车呢？”从一边过来的1班班长把陈朔的话堵了回去。

　　“坏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想跟你确认一下下周主题班会的事儿，钱老师明天要看班会流程表。”

　　“哦，好吧。那可能要麻烦你稍微骑快一点。”

　　“嗳！迟妍，”陈朔连忙叫住迟妍，“我们不是要讲题吗？”

　　迟妍看了看他的车，又看了看班长的捷安特，说：“对不起我赶时间，下次吧。”说完，她坐上了班长的车后座。

　　陈朔跨上车就追了上去，可是普通自行车怎么能追上变速自行车呢，不一会儿，他就和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他回到家，父母已经把夜宵端上了桌。看完成绩排名表，父母高兴地要给他奖励。

　　“山地车。”陈朔扒拉了一口饭，补充道，“变速的，带后座儿的。”

　　“嗳？这个叫迟妍的怎么这么厉害？一直都是第一啊。”陈朔妈妈望着成绩表感叹。

　　“那是。”陈朔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说，“她可是全渭远学生的榜样，我偶像。”

　　陈朔父母欣慰地点点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同学很是赞赏。

　　十点三十五，迟妍打开家门，正准备换鞋回房间。

　　忽然，什么东西朝她飞过来。她来不及避让，被砸中额头，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眼冒金星，差点没站稳。

　　“咚——”

　　那东西落在地上，是电视遥控器。

　　“好险！”周磊拍着心口一脸欠揍的庆幸。在他对面，是他一脸怒容的母亲，她的继母。

　　迟妍捂着额头看着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眼底有淡淡的厌烦。没人知道，把对一个人的厌恶稀释到漠然的程度有多难，她用六年时间做到了。

　　“妍妍，你没事吧？我不是冲你，我是教训你哥……疼吗？我给你煮个鸡蛋揉揉。”继母慌忙跑过来查看迟妍的情况。

　　“没事。”迟妍轻轻避开和继母的肢体接触，蹲下换鞋。

　　继母怔了怔，似乎也是习惯了，很快就回过神来，忙着给她卸下书包，一边说：“饿了吧？我煮了鸡汤……”

　　“我不饿，谢谢阿姨。”迟妍客气地打断继母的话。

　　继母眼中有失落的神色，脸上笑容仍在，“妍妍，这次是你哥不对，他不该把你的车偷拿去卖钱摸奖，我刚才已经狠狠打了他一顿，他下次不敢了。”

　　“我爸呢？”迟妍淡淡地问，仿佛并不在意继母说的这些事情。

　　“说是有账要核，晚点回来。”

　　“哦。我有点累，先进去了。”说完，迟妍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什么态度啊？叫声妈能死啊！”周磊冲她喊道，又换来母亲一顿打。

　　迟妍拿出迷你收音机，插上耳机，调好频道，布拉格广场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把房间外的世界完全隔离。十点四十五，节目已经过半。

　　“又有热线电话接进来了，我们一起来听听，这位名叫冷月妖娆的听众有什么烦恼。”

　　“左露姐姐你好，我已经憋了好久了，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所有人都说我不对，说我不懂事，说我小心眼，是不是在大人心目中，只有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冷月同学，你先别哭，慢慢说，这里不会有人批评你，我们都会静静地听你说。”

　　“我爸妈离婚了，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我不喜欢这个后妈，不是因为她不好，我也不是故意跟她对着干的。可是、可是我每天都感觉妈妈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了，我讨厌这种感觉！我想我妈妈，我觉得很害怕、很孤独……可是没人听我说话，没人在乎我的感受……”

　　这些话戳到了迟妍的内心深处，眼泪从眼尾沁出，一行一行滑落在枕巾上。

　　爸妈离婚六年了，爸爸再娶，妈妈杳无音讯。生活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其实继母人不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讨她欢心。可是继母做错了两件事，让她至今耿耿于怀。

　　第一件，爸妈吵架冷战时，继母趁虚而入，后来以怀孕要挟，终于让爸妈彻底分开。

　　第二件，继母初进家门时，为了尽快确立自己女主人的身份，把妈妈的东西打包扔掉。

　　最初，她恨极了继母，时间久了，她发觉原来继母过得也很悲哀。爸爸并不爱她，婚后，那个本不该到来的孩子也在继母腹中夭折。

　　每天，继母都要忍耐和枕边人同床异梦的凄清，忍耐失去孩子的痛苦，忍耐周磊的种种劣迹，忍耐对她这个继女的负罪感。但她似乎真的很爱爸爸，从来没想过离婚。

　　继母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原谅二字实在不那么容易，浓郁的恨，就在这不咸不淡、不尴不尬的日子里，稀释成了客套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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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章尾彩蛋====
“陈朔，你就准备这么走了？”
陈朔背贴着路边花圃的铁网栅栏，双手紧握着车把手，把前轮都提溜起来了。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竟然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围堵得不知所措，哪里还有当年打架场上的“英雄气概”？
这群女生他一个都不认识，可她们个个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来他在渭远已经这么出名了？
“你们想干嘛？”
“你看看，我们的车不是脚踏坏了就是车胎瘪了，还有龙头歪了的，撑脚掉了的，这可都是你弄的。”
“哪儿有这么夸张……”陈朔抱着侥幸心理打哈哈。
“有！”女生们“群起而攻之”，七嘴八舌：“你得送我们回家！”“给我们每人写一封道歉信，要在信里夸我们。”“信要亲自送啊！”“还得请我们吃一顿烧烤！”
陈朔的耳朵和脑袋都要被吵炸了，苦着一张脸左看看右看看，认命投降。
妈妈常说，他什么都好，就是老拿女生没辙，还总问他：你小时候那股狠劲儿去哪了？
——遇见迟妍的那一天，他浑身的刺就都收起来了。
那天晚上，陈朔房间的灯一夜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