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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的那天,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早春时分的白玉兰花那时已经开败了,米白的瓣尾透出暗黄的底色,墨绿的锯叶刚有了些葱郁的意思,正在晚间暖风里瑟瑟。
      若不是那奶白的玉兰花一同在风里不胜娇柔地摆动,是断不会显出这弱柳扶风的姿态来。
      就好像在别个城市的潘汀。
      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她总是穿一双厚底的工装靴,在瓷面地板上的时候总是钝钝地响,黑色的裤子和风衣尾巴带飞起来,短发齐肩,发尾也修剪得干净利落。可奶白的脸上却泛着新生的红晕,眼睛里透着春天醺着的光。
      见到她那天我刚在学校里的情人坡旁边看到了一棵花叶同株的玉兰树,树腰上系了它的铭牌,深山含笑。
      三年前她走的时候说会常写信回来,我却是没怎么收到,连上她不时发回的明信片,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封,这其中算是指明给我的更是不过一封罢了。
      对她来说这许是多的,于我则不然。
      我总想着,如果那印着白雪皑皑的山峰的明信片也有我一份的话,那就更好了。
      南方的冬天少雪而多雨,绵绵迭迭的竟是要春日里才能停歇,然不过多久便又是黄梅雨季。
      潘汀来信上说,北方的天总是碧蓝,雨也下不几多,却是又带了风沙满路,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我想到那青空下的潘汀,哪会有什么不好的。
      明明是晚上七点半的火车,我却在日头未落的时候就已经等在了候车室。小城的火车站人也稀朗,即便长椅一边的人换了又换,直至夜色从东边倾覆下来,候车室也得了片刻静谧。
      晚饭没有吃,也不觉得饿,只是有些胃疼,但也无伤大雅。
      想给潘汀去个电话,却想起她的饭点总比别人晚上个把小时,候车室的公共电话亭也前排着长队,便只能作罢。
      登上绿皮车的时候,月亮正在深蓝天空当中明着,群星淹没在了天幕里,一轮圆月在春风里独自辉照。
      到潘汀所在的北方城市,绿皮车要隆隆开上整夜,我坐在硬壳椅子上,抬头看窗外的月亮。
      火车驶入郊外旷野,天空变得尤为低矮,月亮却不见下坠,仍在高空悬着。
      车厢里的日光灯晃眼,从玻璃上映出左侧幢幢人影,正在随着车身的节奏抖动。
      对座是一个穿花夹克的大妈,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问我要往哪里去。
      我报了地名,她便恍然似的点头,伴随着发出拖长的叹声,像是大彻大悟的样子。
      我不是很能理解她,不过是讲个地名,怎么就像是感悟了人生似的。
      那去那儿是干什么去。
      她又问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想,我是去找潘汀的。那除此之外呢,我还没有想好。那要怎么和这个大妈说呢,她也并不晓得潘汀呀。于是我只能说,我去找潘汀去。
      大妈是的确不晓得潘汀的,怕是连同名同姓的人身边也未曾有一个,眼下便也一时憋不出只言片语,支吾了一会也就作了罢,不再问我多余的东西,和过道另一边的男人攀谈起来。
      转头看着窗外旷野,火车正追赶着当空明月,未接近分毫。
      我想起第一次坐火车,是和潘汀一起。
      家乡小城的外城环线,会穿过一片密林。春天的时候会有橘色的凌霄花,攀附在树的高枝里,在一片繁叶里探出脸来,装作和那高木是一体的样子。
      潘汀带我去坐绕城环线,说是去约会。那时春光正盛,暖光从枝叶间漏进来,被车窗虚化后,淙淙淌过她的脸上。我那时仍是懵懵懂懂的,还问她,两个女孩子怎么叫约会呢。她听了大笑起来,说两个女孩子这样也是叫约会的。我没有做声,只把她这句话记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也叫约会的。
      我第一次约会是和潘汀。
      而火车的隆隆声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大的绿皮车,还是绕城的小红车。
      到了后半夜,身边的人声渐渐消减下去,月亮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甩在了车身后。车尾的轨道向群山万壑延绵过去,追逐着远处的月亮。
      我靠着桌板闭眼歇息,睁眼便是天亮。
      列车前端刚过了隧道,车厢便只亮了一半。我这边已是大亮了,车厢后部的乘客还在黑暗里酣睡。对座的大妈也在熹光里睡着,花夹克披盖在身上,头靠在椅背上,毫无防备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和她讲的话,我是去找潘汀的。
      现在想想,这话里是带着实打实的炫耀意味。
      我想我对自己可以去找潘汀这件事,是很自豪的,毕竟我有资格去找她。
      决定出发去找她的那天,刚买到了票便给她去了电话,告诉她我过些天要去找她。电话那头的潘汀声音比以往低了许多,我以为她是病了,便急着问,她却说是天色尚早,她那边的日头还未出,天际才刚翻出鱼肚白来。
      我看了小卖部里墙上的壁挂钟,时针刚刚翻过六去,一丝金光正从窗缝里透出来,横在指针上边。
      慌忙和她道了歉,她也不曾责怪我,只说是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便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从听筒里传过来,我却长久没有放下电话。
      把硬币放在柜台上,看店的老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打起了盹。
      上了年纪的人睡觉都是这样的吗,我想,完全放松的样子。
      火车缓缓驶入城区,车厢里又嘈杂起来。
      从座位上方拿了包,并不鼓囊,不过带了衣衫三两件而已。
      我会在这边待多久呢,我也不知道。
      想来的时候就来了,没有思考太多,也没有做什么充足的准备,就这样过来了另外一个城市。
      北方的城市。
      从我南方的家乡,只身来了。
      和三年前的潘汀一样。
      潘汀为什么要独自来这里呢。回想起来似乎是在追求什么,是个男孩子,又或许是其他什么。
      九月中旬她拖着大行李箱独自去了车站。那是一个初秋的早上,她家门前的枇杷树也亭亭,我一如往常去找她,却被告知她已去了车站。
      回家从门口拖出了有些锈的自行车,疾奔去了车站,在她要登车前赶到了。
      记得给我电话写信。
      我站在人群里朝她喊。
      好,我会常写信给你的。
      她这样回我,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她后来的确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满足。但我没有收到明信片。
      信里说那边是个大城市,有许多的机会,出人头地或是什么的,可能性是无限的。还模糊地提到了一个男孩子,我没有过多地在意。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去信时这样问她,她没有回复我。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于是我这次见到她便这样问了,想要个答案。
      我不回去了。
      潘汀这样告诉我,我也并不意外,我觉得漂泊这件事浪漫的很,和她也很是相配。
      她那时候坐在客厅中央的麻布沙发上,沙发是沉闷的灰,上面铺了一条花色的棉布防尘,却是显得她遗世独立。
      你这样很好看。我这样告诉她。
      她显得有些诧异,摸了一把蓬乱的头发,笑了一下。
      我说真的。我怕她不信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你肯定是讲真话的,薛芷。
      她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即刻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你从来不骗我的,你和别人不一样。
      潘汀看着我的眼睛说着,却不像在对我说话。
      里屋的房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孩,朝我们这边瞧了几眼,走进了浴室。
      我一时有些愣怔,转头去问询地看潘汀。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果汁?
      她不再看我,甚至有些逃避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答她,握住了她的手。
      那就果汁吧,我去给你倒。
      她拂开我的手,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了一会乒铃乓啷的声音,没一会就停了,却不见潘汀出来。
      只等到了先前的男孩。
      套了件T恤,带着刚洗澡后的水汽坐在先前潘汀的位置。
      汀汀的朋友吗?他问我。
      我不想回答。不知道是在拒绝什么。
      我问你话呢,说话呀。
      他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不客气。
      你一直都这样和别人讲话吗?我回问他。
      你以前见过我吗?认识我吗?嘁。
      他向后靠在沙发上,像个痞子。我看着他这样想。
      从来没见过你,更没见过你这样的。
      看着他我便没来由的气恼,起身朝厨房去寻潘汀。
      厨房里的声音歇了很久,我去的时候便见她撑在料理台上。
      我把放在旁边的果汁拿起来,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便在台上留下了一圈水印。
      他有和你说什么吗?她突然开口问我。
      谁?我问。
      我男朋友。
      潘汀没有抬头,换了个姿势撑着。
      我没有回答她,端着果汁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沙发上已经没了那个男孩的身影,门口鞋柜旁孤零零地摆着一双棉拖。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喝着果汁,盯着对面电视柜脚有些裂缝的墙体。
      潘汀总也不出来,我高声喊了她一声汀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叫她,应该是为了发泄这没有立场的烦闷。
      她总算是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带了一身的怒气,却在见到我的时候泄了下来。
      你今晚住哪里。她只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直直地看她,姿态有点得寸进尺。
      她一时语塞,嗫嚅着没有回答。
      良久,她叹了口气。
      那就住我这里吧。
      我努了努嘴,掩饰掉脸上的笑意,紧紧捏着手里的杯子。
      好。我只这样说。
      那个男孩子后半夜才回来,潘汀彼时正在我旁边熟睡,有些轻微的打鼾。
      他开了一条门缝探头看了一眼,没做什么,关门走了。
      他应该是要睡沙发吧,但我也不是很在意。潘汀身边的男生都是来了又走的,不会长久。
      潘汀十七岁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是高年级的学长,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需要仰起脖子才能望见的高。潘汀只算做是不高不矮,在他旁边却显得小鸟依人。
      她有一日突然告诉我她要出门约会去,那天便不能陪我玩了。她的话从我耳朵里穿了出去,只在脑内停留了一瞬,我只能记得我和她的那次约会。
      我后来在街上遇到了他们,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尽头的杂物堆旁边,是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身影。
      我那时明白了约会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我后来问潘汀,愿意和我约会去吗。她说好,却没有偎依在我怀里。
      但那个男孩子不过月余就没再出现过,再见他是在街上的网吧门口,拿着身份证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看得我厌烦。
      我想现在的这个男孩子应该也是一样的。
      这座北方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不似我们南方的家乡。星河被工业化的迷雾填埋,只剩霓虹折射的彩色光线,权当是用来祭奠黑夜。
      潘汀租住的房子在一片林立的楼中,土黄的外胚暴露在风沙里,现出隐约边缘线,偶尔被融化在沙海。
      在这里我没办法给潘汀指点猎户座的银腰带,这让我觉得有些遗憾。
      我的心跳声沉在她的呼吸里,渐渐以同一频率前进。她的眼睛被眼睑睫毛覆盖,是距离我最近的星。
      我和她离得很近,近到我几乎可以接受大她的体温。
      被子里烘着热气,睡衣卷到了腰际,我把手轻轻搭在了潘汀的腰上。
      后半夜才睡着,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外面云絮田田,搓绵扯絮一般。
      要下雨了。
      潘汀撑靠在床上,微微下陷,说着。
      我把手偷偷缩回来,她半倚着瞧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醒觉,然后便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
      我问她,声音轻轻的,像犯了错误。
      洗漱,你要再睡会吗。
      她开了门,从门框后侧头看我。
      我摇了摇头,见她不走,忙起身下床。
      我和你一起。
      好。她笑着点了头。
      右手臂贴着她的,带点春日早晨的寒凉。
      出了客厅也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身影,门口一双棉拖摆在鞋架上,我略看了一眼,跟着潘汀进了浴室。
      我是不知道她早上要洗澡的,眼下她隔着一张透光的浴帘,水声给她清越的声音铺了底,她正在和我说话。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可以从浴帘上看见她起伏的曲线和扬起的侧脸,我撑着洗手台的手微微颤抖,用手抹了一把镜子上的水汽,我看见了我通红的脸。
      我洗完了你洗吗?
      潘汀的声音从右侧清晰地传过来,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对上了她湿漉漉的眼睛。
      她的头发湿着,水珠从她的额心沿着脸侧滑落下来,滴在她腻滑的前胸,流入了浴帘后的身体。
      耳边的水声突然变得很远,我几乎接近失聪。
      我机械地点点头,潘汀把浴帘放了下来。
      我有些不动声色的失望。
      我好了。
      她那边水声停了,我偷偷斜眼看过去,浴帘上映出她擦拭身体的形容。
      漱了漱口,把水吐掉,我扯过毛巾准备擦脸,又停了下来。
      这里就一条毛巾啊。
      潘汀从帘后探出脑袋,看着我手上的毛巾。
      这块是我的。
      我没再多问,用它擦了脸。
      潘汀裹了浴巾出来,挤了牙膏在手指上,另一只手攥着浴巾边角。
      怎么不用牙刷?
      嫌弃我吗?
      第二句话我没有问出来,我害怕。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讲话。
      我没再坚持问她,进到浴帘后面准备洗澡。
      潘汀突然把头探进来,我的衣服解了一半,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动作。
      怕你嫌弃我。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伸手到我的衣服里胡乱抓了几把。
      长大了。
      我霎时间脸上冒起热气,我知道我此时的脸定是比方才还要红上几分,一把把衣服裹紧,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
      不敢推重了,怕她误会我嫌弃她。
      她笑着往后退了一步,打开门去了客厅。
      嗡嗡的吹风机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我随便冲洗了一会,穿了衣服出去。
      沙发上的花布平整,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积了一摊黑黄的烟水。
      我站在潘汀旁边,静静看她吹风。
      她乌黑的头发泛着年轻温润的光,奶白的小脸仍带着少年时的粉晕,她转眼看我,又转头过去,抖了抖发根。
      她背后的景色卡进了窗框,天空开始露出纵横的蓝色,不见雨水。
      在潘汀家待了一周有余,没再见过那个男孩。白天的时候潘汀要外出工作,她并不和我讲详细做什么,我也没再问,我只是在想,她会不会在外面和那个男孩见面。
      这是我为数不多想起那个男孩子的时候。
      他的脸在我脑海里很是模糊,印象深刻的只有他痞里痞气的样子,他高矮胖瘦我也记不清,在我这里变作虚虚一团。
      那天他却和潘汀一起回到了这里,我有些生气,没看他们,掉头进了卧室。
      我躺在床上,听门外响动,防盗门哐地响了。
      那个男孩子走了。
      我这样想着,起身小跑去开了卧室门。
      这么讨厌我吗?
      开门却见到那个男孩子独自站在客厅,两指间夹着一只长烟,转头问我。
      你喜欢汀汀吗?
      他走近了几步,站在了卧室门前和我正对。
      我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他。
      你喜欢潘汀。
      一句陈述句。
      他看起来很是傲慢的样子,挺直了背轻蔑地看我,一边嘴角扬起来,把烟放在嘴边吸了一口,然后微微弯下了腰,朝我脸上呼出了轻烟。
      我朝后退了半步,掩嘴咳了两声。
      他笑了起来,刺耳得很,却很是舒心的样子。
      我气急败坏,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推得他后退了两步,甩上了门。
      神经病。
      我听见他从门外传进来的咒骂。
      深呼吸了几下,却更加生气,反手拿起枕头朝门背狠狠摔了过去。
      无论是碰撞还是掉落都无声无息。
      我却不再生气,走过去捡起枕头拍去了灰尘,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叹了口气,有一点点想哭。
      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潘汀过了个把钟头才回来,听见她进了厨房又出来,过来敲了敲房门。
      出来吃饭吧,我带了饭菜回来。
      我站在门背后,和她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却见不着她,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我此刻只觉得人生无望,于是也不开门,也不回话。
      薛芷,出来吃饭了。
      她又叫了我一声。
      知道了。
      我在门里应了一声,却不准备出去。
      薛芷?
      传来一声男声。
      烦人。
      我在心里唾了一声,打开门出去径直走到餐厅坐着。
      客厅里闹了两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探身出去想看,却被厚堆的杂物挡住了视线。
      从杂物后面走出一个人影,却不是潘汀,我有些泄气,皱眉趴在桌上。
      他抽出对面的椅子坐下,抽了本杂志看着,不说话。
      潘汀端着热过的菜进了厨房,坐在了我旁边。
      菜不好吃,对面的男孩吃得津津有味,我没法控制自己,沉默地翻了个白眼,被他捕捉到。
      他看着我勾嘴笑,伸出手抹掉了潘汀脸上粘的汤汁,擦在了衣服上,朝我挑了挑眉。
      我气馁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却看见桌下他们交缠在一起的双腿。
      我却并不觉得气愤,只是有些难过。
      午后有些恹恹,我坐在沙发上小憩,他们两人在厨房洗碗。
      碗筷碰撞声不一会停了,潘汀蹑手蹑脚出来,叫了我几声,我没有应她。
      睡着了?
      男声没有压低,甚至有些响得过分。
      睡着了。我听见潘汀压低的声线,然后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卧室的门开了又关,咔嗒一声落了锁。
      眼角沁出一滴泪来,我缓缓坐直了身体,起身在卧室门口站定。
      房门并不十分隔音。
      我重新半躺在沙发上,闭眼假寐。
      痛苦。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种感受,以往我总是在逃避,不过是掩耳盗铃。
      潘汀她,好像和我并不一样。
      像是尘埋的墓碑,被擦拭一新摆到我面前,强硬地撑开我的心与眼,把字句一点点塞进我的脑子里。
      我此刻突然明白了青春期的时候,那些暗恋的幻影被戳破的孩子们,心情是如何的苦涩。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躺倒在那里,轻缓地吐纳呼吸。
      我突然想起过去上学时的同桌,草稿纸上写满了前座男生的名字,上课时总是撑着脸出神地看着那个男生的后脑勺。春日时分玉兰花摇曳在窗外,在她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覆上墨染,我便转头去瞧那温柔似水的白玉兰花。
      后来的日子里也没见他们有什么进展,我现在莫名想到一个词去形容这件事。
      坐以待毙。
      我猛地坐起来,冲过去疯狂地敲打着卧室门。
      你他妈给老子安静点,少在那边发疯!
      男生暴怒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我停了下来,指甲抠进木制的门板里。
      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我憋住了想说的话。
      他们在门内没待多久,十分钟不到就整理好出来客厅里。我朝他们看过去,潘汀没敢对着我的眼睛,别扭地歪过头。那个男生,愤怒的样子摆在脸上,劈头盖脸就朝着我一顿臭骂,脏字连篇。
      你不就是想看我这样吗?
      我抬头盯着他,挺直了腰背。
      他嗤笑了一声,没有接我的话,甩手出门了。
      室内霎时变得静默异常。
      浴室的门没有关,水声滴滴答答一阵阵传过来,潘汀坐在不远处的餐桌椅子上,撑着额头不说话。
      我今天睡沙发。
      潘汀诧异地转过头看我,却一眼就又飞快地转了回去,沉默地点点头。
      她缩在手臂圈出来的阴影里,点头的幅度小的吓人,肩膀耸起来,像是一只脆弱的燕子。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眼泪渐渐盈满眼眶。我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坠入空气里却分辨不出词句。
      我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我原以为我会睡不着,但事与愿违。早起的潘汀何时出门的,我也完全不清楚。
      醒来的时候可以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金色的太阳,支撑在高楼的上方,浮在鲜能见到的浅蓝色天空里。晨雾如纱披在泥白的高楼上,晕出一层浅金色的毛边。
      窗角可以看见嫩绿的叶子微微抖动,那是可以见着的春风。
      一天的时间从风里溜出去,时快时慢,时远时近。
      树顶似乎比早晨高出来一截,黑色的影子摊在紫色的夜空。
      关门的声音嘭的一声,树影一阵晃动,黑色的鸟扑棱着飞上了远空。
      背对着大门,没有听见脚步声,我垂下眼睛,等着身后的人出声。
      没有等到。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潘汀回来了,我还以为是那个男生,紧张得很。
      没有和潘汀见上面,我又在沙发上度过了一个夜晚。
      隔天晚上在邮箱里找到了一封来自家乡的信,妈妈在信里催我快些回去,她虽然并不寂寞,却仍时不时想起我,顺便带潘汀一声好,如果她能一道回去那就更好了。
      我捏着信纸站在夜色里,花香盈满鼻间,春风一阵阵地拂过去,从颈后额前。
      我在楼下的阶梯上坐着等潘汀,等到了万家灯火都熄灭的时候才看见她在黑夜里的轮廓。
      我没有叫她。
      她从我旁边走过去,又退了回来,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
      我妈让我们都回去。
      我这样告诉她。
      不想回去。
      她没有迟疑地回答我。
      嗯。
      继而无言。
      我想起我离开家乡的那天晚上,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时的潘汀只在我的脑海里,而此刻的她正坐在我的身边。
      我觉得心满意足了。
      走吧,回去睡觉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又把潘汀拉起来。
      她握住我的手,我没有松开的想法。
      楼道里漆黑一片,却没人想去开灯。
      我今天和你一起睡,沙发不舒服。
      我淡淡地开口和她讲。
      好。
      潘汀说着,拉着我的手收紧了些。
      薛芷。
      她在迷茫黑暗里唤我,我应了她一声。
      我在笑。
      她这样告诉我,我听着开心的很。我告诉她,我也是。
      我很喜欢今晚的春风。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没有关窗,风里春天的味道熏着夜晚,在房间里盘旋。
      像是某种酒的味道。
      我轻轻叫了潘汀一声,她便发出动物幼崽的嘤咛。
      我想抱着你睡。
      我凑到她耳边说,她在夜里缓缓睁开了眼,我能看见她眼里的星子。
      她看了我一会,把手缓缓伸到了我的背后,扣在我的腰间,把我带进了她的温度里。
      我在枕头上磨了磨,安心地睡了。
      潘汀。
      我在春夜里默念着。
      隔天醒的早,潘汀一动我就醒了个七七八八。她在床前换着外出衣服,玉色的肩膀在晨曦里露出尖角。
      不洗澡吗。
      我翻身躺着问她。
      不洗。
      她转身看我,发尾甩出一道金色的弧。
      走去衣柜旁拿了包出门,没有再回头看我,我便只能躲在被子里向她说着,早点回来。
      在床上躺了半日,也没有心思吃饭,
      天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我便爬起来去拉开了窗帘。
      从门外传来防盗门的声音,我想着是潘汀回来了,打开门跑到了客厅。
      回来的不是潘汀。
      昨晚以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甚至倏然升起一股怒气,我握住卧室的门把手,堪堪站住。
      你怎么还来,潘汀呢?
      我问他,他却不回答,我便又问了几遍。
      烦不烦。
      他皱眉朝我吼道,一步步地走过来,手指冰凉掐在我的脖子上。
      我还以为会有意思,结果你们这么没趣儿,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他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手上加了力气像是恨不得当场把我掐死。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扒着他的手,手背上也是冰冰凉的。
      我说,你们女人都这么不好玩吗,一个两个都是一样的。我还以为你会有点变化,结果呢?
      他说着把我按到门上,凑近了我细细看着。
      我问你,你和潘汀上过床没?
      这话像是平地一声雷一般在我脑子里,我结结巴巴地反驳他,说潘汀不是这样的人,脸上烫得怕是滴出血来了。
      他眯起眼睛看我,老旧的房体不隔音,楼道里的脚步声响起来脚步声。
      潘汀回来了。
      他把手松了开去,扭了扭手腕把我摔倒了地上,蹲在我面前和我说话。
      老子花钱养她,她可不是什么玉女,早跟我不知道搞过多少回了。说白了,不就是卖给我的吗。
      她说你是她男朋友。
      我心下愤怒,却压抑着和他说道。
      却见他嗤笑了一声偏过头。
      行,随她怎么说。
      你之前也说她是你女朋友。
      这不是为了玩你们俩吗?
      他又转过头来,两指掐住了我的下巴。
      你给潘汀说什么了,她突然要和我断了关系,还是写信来给我说的,真是个贱人。你也别说了,我也能猜到。你说你有病就有病,能不能低调点儿啊,你恨不得昭告天下是不是。你这小脸也不错,怎么就喜欢女人呢,嗯?要不要去医院里看看?
      你说谁有病?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却不知该怎样发泄。
      你啊,女人喜欢女人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的手被挣开的时候撞到了柜角,指侧瞬间红了一块。他又钳住我的脖子,这次却下了十分的力气。
      我没有病。
      我奋力地扒拉着他的手,委屈却没有被阻遏,反而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我就是喜欢潘汀,我就是喜欢潘汀,这不是病,不是病。
      呼吸渐渐失去控制,眼前漫起五彩的噪点,他的声音缥缈远去。
      我是要死了吗?我想着。但我确实是有好运气的,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视了我的爱意。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我探上脖侧感受到了有力的脉搏。
      潘汀。
      厨房里有忙碌的声音,我试探着叫了句。
      随后便见着潘汀急急忙忙地从里间出来,过来把我扶着坐起来。她的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撩起我的头发检查着我脖子上的淤青。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她沉默地低下头,朝我道歉。
      我想回家,潘汀。
      我和她说。
      好,我去给你收东西。
      她站起身王卧室走去,我倏地抓住她的手,抬头看她。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潘汀静默着,继而点头应了。
      那我和你一起收拾。
      我站起来拉着她走向了房间。
      早晨的太阳挣扎着起了,我在楼下邮筒给妈妈去了一封信,和潘汀一起向车站赶去。
      在晨光里等着公交车,上学时的日子恍如昨日。我以前讲过她像白玉兰,她从未把这当做什么真心的话,只笑着搭着我的肩膀,推着我上拥挤的公车。
      她彼时总把我拦在她和座位之间,我瞧着她奶白的脸,她瞧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
      她有时会拍拍我让我回头看,多数时候是遇见大片的白玉兰,如果不是玉兰花在风里不胜娇羞地摆动,是断不会生出这弱柳扶风的姿态来。
      无论多少年过去,潘汀仍旧是潘汀,火车经过一片玉兰花地,她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叫我向外看。
      你为什么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我侧头看着,潘汀却突然问我。窗外的玉兰花凋零了一片,于是草地变得温柔的白玉一般,我盯着看着,心想潘汀真是聪明。
      他和你不相配。
      我回避着她的眼睛回答她。
      那什么样的和我相配呢?
      她坐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窗外,轻轻问我。
      火车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隆隆驶进隧道,金色的外壳脱落在铁轨下的山谷里。
      我在黑暗里不回答她,却想想就觉得高兴。
      阳光重新照进来的时候,潘汀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她并不过分纠结问题的答案,转而问起家里的事情来。
      我妈怎么样了。
      她偏头问我。
      还像以前一样。你妈现在应该就在我家和我妈在一起呢,她现在几乎住在我妈那里了。邻居风言风语的,他们也不在意。
      这三年一直这样吗?
      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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