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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似雪猫 ...

  •   永昌元年,明堂正式启用的那一天。

      端门外排了长龙的人群里,锦衣绫罗的富家子弟有之,布衣襟环的平民百姓也有之。平日里不苟言笑,见有人在门前稍微停驻就要来厉声斥责的城门郎,此刻也放软了身段,嘴角噙着笑意。

      早春微寒的风软水渡花地吹着,把人们望眼欲穿的期待目光,一路吹进朱红兽环的端门,太微城飞翘的檐角,吹过端肃的浮雕石阶,吹进那座恢弘璀璨的万象神宫。

      那可是朝堂,紫帘听政,女皇君临天下的地方。

      宴赐群臣,赦天下,纵民入而观,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也算是头一桩。更别说金銮御座旁边伫立的七彩瑞石,礼部尚书武承嗣巡游雍州时采获,此刻也被珠玑锦翠地修饰起来,盛装等待着人们的瞻仰。

      再后来,应天门执戟守卫的金吾兵士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见一道白光从明堂冲天而起。那白光在夹纻红漆的圆顶上转了一圈,幻化成脚踏祥云的四啼猛兽,身覆斑纹,扬起头颅发出利啸后,随风扶摇直上天际。

      第二天,例行扫洒的小掌固发出一声惊呼,不小心打碎了尚舍局奉御最心爱的越州青瓷三彩瓶。在他惊骇的视线所及,那块被定名为“天授圣图”的瑞石,上面天然交错的纹饰蓦然消失不见,手一碰就碎成晶莹的石屑。

      对于这件怪谈异事,皇城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迹象,街巷的人们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充满热切地议论着:那是九重天的瑞兽,下凡间来昭示天家赫赫威仪。如今朝治已定,自然也会化为本相,回归星天。

      你看,上至天子,下至农夫,洛阳城的所有人都在放纵和挥霍着他们血液中带来的骄傲、浪漫和不羁。

      ——这些镶了金的传奇如果不能属于洛阳,还能属于哪一座城池呢?

      而娄思夜的故事,说书人的故事,相遇的故事,也都发生在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载初元年,春二月。

      娄思夜今夜其实不应该出现归义坊这儿。

      本来嘛,巡街打更什么的,交给那帮闲散无能的金吾卫就可以了,辉煌灿烂的皇城,北门玄武才是羽林军大展身手之处——如果不是那一道刺破天际的白光太过耀眼,而自己又恰巧好看见它在直上九天的途中拐了个弯,往城坊的方向而去。

      当他策马赶到时,便看见拎着惊堂木的说书人站在巷口,背影有些古怪的僵直。

      再稍微调整一下角度,就能看到被说书人身影所遮挡的,负手背对自己的青衣公子。娄思夜并没有想太多,在策马擦身的瞬间挥出手刀,将说书人击晕,青衣公子正好转过身来。

      他的皮肤细腻白皙,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清雅秀气的五官,再搭配上金线云纹的青色锦袍,显得异常合衬。那双凤眼斜昵过来,眼尾缀着一丝闲雅的水光,也带着浓重的倦怠情绪。

      “这位军爷……”云韶踟蹰着,率先打破了对视的沉默:“当街行凶,可是触犯唐律的啊”。
      娄思夜答得很敷衍:“羽林巡街,你是何人?”

      “知法犯法,岂不是罪加一等?”云韶笑了起来,“六街徼视的职责,什么时候易主给了羽林军?如果我没记错,皇城的守卫还不到换防的时候吧。大人如此擅离职守,就不怕女皇陛下怪罪,白白让金吾卫看了笑话?”

      娄思夜从马上跃下,一边靠近一边打量四周:“我在承福门口,见一道白光向此地飞来,故前来查看。承福门就在数里外,纵马所费不过半刻钟。所以如果你打算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奉劝你还是再好好想想。”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云韶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来到此处,不过只比大人早了一息而已。”

      “我家住在不远的归义坊内,也是被这道光华和电闪轰鸣声吸引而来。究竟为何会天降如此异象呢?虽然违反了禁夜令,但同样从值防中开溜的羽林大人,您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心吧。”

      他语速很慢,一席话边想边说,说了很久。

      虽然语气轻柔,却刻意在“值防开溜”四个字上咬了重音。看着少年瞬间被气得哑口无言的样子,他颇有点兴味地弯了弯眼尾:“看来我和大人今夜都并没有被真相眷顾的好运气呐。”

      娄思夜敏捷地注意到,他身后露出白色布料包裹的一角。

      “大人要看吗?不过是一把古瑟,还有一幅画卷罢了。”

      “身为乐器行的老板,随身不带着一把乐器,又如何能显得自己像是个中行家呢?”

      云韶很主动地把布包取下来,娄思夜伸手去接,忽觉眼前白光一闪,手上赫然出现几道血红的口子,耳边还能听闻像是动物从鼻子里发出的呼噜声。

      “当街行凶,触犯唐律!”娄思夜大怒,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云韶神色依旧平和,抬手指着脚下:“好的,那请小将军把犯人带回羽林狱中严加管教吧。”

      顺着手指看去,那是一只雪白的猫儿,幽绿含金的瞳孔缩成一线,前肢压低匍匐在地上,冲少年发出威胁的低鸣。若再考虑上被喂养得油光水滑的皮毛和明显超出规格的肚子,刚刚那迅捷的一击,动作确实肥而不腻,颇有几分漂亮!

      “会咬人了不起啊,我还会砍人呢,”娄思夜掏出龙雀和猫儿对峙。

      ——喂喂喂,堂堂四品的羽林中郎将,抓不到犯人也就罢了,不要沦落到和一只畜生比气势啊。

      猫儿线条圆润的身体似乎闪过一道月影般的流光,延伸到高高竖起的尾巴尖端变成一簇火红的毛色,娄思夜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打量时又恢复成了无暇的白。

      它抖了抖毛,凑近娄思夜的衣袍嗅嗅,突然就后腿盘起,坐在地上开始舔毛。舔着舔着,大概是吃下去的毛团太多,被呛了一下,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从小尖角嘴里发出一声软软的叫唤:“喵~”

      娄思夜缉逃惩凶的气势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面对思恭坊最当红的美人也直得斩钉截铁的身板垮了垮,下意识就收刀想去抱猫。

      “咳咳,”云韶好心提醒,“小将军,犯人,犯人。”

      娄思夜悻悻缩回手,最后狠狠地剜了一眼云韶,他那风一样上马、调头、扬鞭、离去的动作一气呵成,背影分明刻着大大的“生(傲)气(娇)”二字。

      娄思夜当然没有看到,自己转身离去后,那青衣公子摩挲着手中的画卷,笑意很快收敛,露出了一个极苦涩的表情。

      “秘阁局真是胆大,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都敢放在皇城展览。天子治下,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还好戾气没有与里面的怨气互相冲撞,破了禁制就不妙了。”他抚摸着卷轴,轻声说。

      但是谁又能猜到,那块彰显女皇陛下声威远播的“圣图”,其实并不仅仅是一块石碑。至于上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鬼才知道是礼部尚书勾结唐同泰从哪里矫饰而来。

      那是一幅画。

      “昔黄帝氏以云为纪,以云德育万物,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黄帝命乐官伶伦造律以歌颂其施天下之道的美德,算是流传极广的神话时代的秩闻。由于曲谱已经佚失,古书也记载寥寥,所以几乎无人能够破解它的秘密。

      “魂乎归徕,定空桑只”,在故事的最开端,云韶便是念着这样一句颇有些没头没尾的句子,一边按下瑟弦。

      他用的是一架五十弦瑟。

      素女鼓瑟,太帝破弦后,这样的五十弦瑟就已经世间罕见了。描金绘漆的瑟体早已经尽失华彩,大概是制成的年岁太久,被人反复擦拭,木质的瑟面上还有轻微破损和开裂,右下角刻着两个线条奇怪的符号。

      起初是他在弹,苍白的指尖很奇异地凝着一点颤颤巍巍的雪花,随着弹奏的动作飘散开来,再聚拢成盘膝跪坐的美人身影。

      女郎的身形完全成为实体之后,云韶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可旋律依然毫无断续地流泻而出,很有一些苍茫古老的韵致。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大,将那有些酸胀的意味逼回眼眶——被落雪和音符围绕的女郎,交领直襟的宽袖长袍上缀着对舞凤鸟彩绣,宽幅白绢的织帛腰带,月下起手的身姿高逸却分外淡薄,俯手、压指、按弦的动作,都透露出行云流水的熟练。

      很快他又皱起眉头。

      “空桑以鸣,奏《云门卷》,则瑞石现文绮”,自己分明是按照云家的组训来做的,也能感应到卷轴与乐曲产生共鸣所散逸出来的灵气,可为什么它还不应召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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