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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遗弃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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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片年龄大概有七八个世纪的土地诞生以来,专制是它唯一经历过的社会阶段。在它刚刚与地球上的其他土地分离时,人们刚刚开始由分散走向整体,为全球化的舞台拉开帷幕。
那时的科技和文明远不如现在发达,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都被归为神鬼之说、上帝之力,以致于教廷至上,思想垄断。
曾有古籍记载:狂风起,黄沙漫,乱石穿空,地动山摇,七日七夜整;忽有一岛平地而起,似空中楼阁,若现于飞沙之中;又七日,青云之上,直冲霄汉,七星曜日。此后西有裂谷,东有沟壑,而此岛未曾复见者也。
由于此岛诞生之初便隐于虚空,好似被遗弃一般,当时的人们遂取名“遗弃大陆”。虽说从没有后人证实过它的存在,但它至少在薄情的史册上留下了轻描淡写的一笔。
……
无际大陆,红琉岛。
我来到了一个清幽的小院,走进一片干爽的烫沙地——天知道在这片大陆上拒绝水汽的浸泡是多么的困难。我脱了鞋子用手拎着,脚心和金黄色的沙子亲密接触,舒服的长叹一声。
烫沙地的尽头是一个小石房,旁有一块乌黑的大石板,上刻单字“邬”,没有涂色,银钩虿尾般的笔锋凹槽中铺了一层细细的金沙。
我走进屋中,一个青年斜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细细的呼吸声,房间里安安静静。
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睁开了双眼,弯眼笑道:“怎么,往我这跑个没完。”
这个青年很是好看,一头柔顺的黑色短发,醋栗似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球,很干净,一眼望不到什么杂质。他的皮肤很细腻,白白净净,但又跟女子的柔媚不同,像一种绽放在阳光下的羞涩;身材修长,双腿笔直,小臂上有规整流畅的线条。他确实很好看,但不是弱不禁风的病娇美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感到了语言的匮乏,似乎没什么词能往他的气质上安,只好用“好看”来做一个整体的概括,可有时又觉得是委屈了他。
“怎么,纪元,一刻也不想在赤雁塔呆了?”
据无际大陆的典籍记载,约七个世纪前,人类经历了一场大浩劫,地表大面积塌陷,只有一块陆地得以幸存,但地表环境发生巨变,人们几乎生活在海洋中,只有零星的小岛可供人们栖息。这块陆地上的人们便是无际大陆的第一代居民。他们人数有限,但国籍,种族,社会阶层却占了个齐全,就像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浓缩在了这块神眷般的大陆。
无际大陆自组织起初步的社会形态以来,便一直维系着专制统治。由于大家出自的地域文化不同,一开始没有办法进行有效地交流合作,况且第一代的人们当时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为了防止种族灭绝,进入了一段为了繁衍而繁衍的阶段。
人类的接受能力太强了,特别是在生存面前。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在生存的压力下暂时放弃了思索浩劫的缘由,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两个字上:“活着”。
直到他们适应了新的地理环境,人与人之间建立了基本的关系框架,摆脱了种族灭绝的危机,一个政权组织的诞生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我是这片大陆的皇子,排行老九,是一个一夜情的产物,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姓甚名谁。我的存在简直就是皇族的污点,父亲勒令我不许以皇子的身份出现在公开场合,姊妹兄长口中的手足之情似乎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他是我唯一的光亮。
红琉岛是不祥之地,除了皇族没人可以靠近。我幼时误闯了流沙地,来到了他的小石屋。他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丝毫没有介意我肮脏的出身或皇族的地位,与我分享了他准备推翻统治的谋划。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笃定我不会泄露秘密,或许是两个孤独的人产生了共振,但他的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反抗的种子,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后来我才知道,他与皇族进行了一个惊天的赌注:皇族宽恕他企图谋反的祸心,把他放逐在红琉岛之上,对他的举动不得加以干涉。三年之后如若他无法推翻政权,便判处死刑。
在我们三年来的计划交流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皇族愚蠢的自大为他们自己带来的灭顶之灾。今天便是计划实行之日,皇族的聚集地,也是权威的象征——赤雁塔,便将于今日毁于一旦。我会亲眼见证血色下的朝代更替。
思绪飘回,我看向对面的男子。
他叫邬昀,与“乌云”同音。但他是我的光。
“既然你等不及了,我们就立刻动身。到时候你成为无际大陆新的统领者,可别忘了为兄我。”他笑着打趣道,眼中藏着怜爱与信任。
我知道,因为我的身世,他一直对我抱有同情之心,他可怜我。应他的要求,我们以兄弟相称,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这么叫他——他是我的光,他只是我的光,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向远方望去,掠过万里晴空,直直的看透天际。我熟悉他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当我每次先于兄长们想出治国策略,却又得不到重视时,我就会深刻的体会到,越是满腹经纶,越深切的被不甘与痛苦所缠绕;每当这时,我也会举目远眺,望向不是边际的边际——那是一种无所事事的迷茫,是一种平淡的孤寂,是骨子里不安分子的躁动,是想在平静里搅乱一池死水、鸟起鸭子飞的冲动。
其实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际大陆的典籍记载的它的来历太过传说化,而这片大陆又确实充满着我们无法理解的玄妙之处。像我们这样的人,隔三差五怀疑一下人生,质疑一下世界,思考一下自身的存在……呵,我理解。
但他的思考与质疑是有理由的。不知为什么,也许确实就是一时意起,他曾经买来市面上时速最快的摩托艇,一直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飞驰,足足走了半个月没回头,最终一头栽倒在水里,被附近小岛上的居民救起。醒来之后他发现,这个小岛居然就是自家红琉岛不远处的居民一岛。
由此他猜想了一下无际大陆的模型,是不是一个看上去体积一定,实际上可以无限延展的大陆。就像是一本有无限多页白纸的笔记,而你只写了第一页,那么你可以无限的往下翻阅下去,永远也翻不到尽头;但无限多的白纸形成了空间折叠,你根本分不清哪张才是上一张,所以只要当你一往回翻页,中间已折叠的白纸像是躲进了隐藏空间,你一下子就可以回到你写了字的第一张笔记。
他和我说了这件事以后,我也进行了尝试,但我做事的目的性很强,全力行驶了一天就原路折返了。但我完全信任他,就像是他信任我一样,我相信他得出的结论,就像从没怀疑过他的计划一样。
话扯远了。其实这些念头也就是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电光火石间就被我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我舔了舔嘴唇,也笑道:“等雨来,立刻行动。”
他真的是个天才。我毫不怀疑,只要按照他的计划,我们两个人便可推翻现存政权,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
今天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雨,我们站在舟头随波逐流,颇有种生死间看雄壮河山的沧浪豪气;雷霆乍起,银蛇蜿蜒,这毫无保留的倾泻,在我心头激荡出了一种“天道所归”的底气。
赤雁塔四周拱卫着的诸侯岛同时燃起了滔天火浪,暴雨也掩不住硝烟弥漫的气息。我们的小船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赤雁塔下,闲庭信步般来到了赤雁塔尖。
一个政权的更新换代并不只是杀人流血这么简单。从典史民籍到财政记录,从杀鸡儆猴到稳定民心,我不仅仅是要摧毁它,我是要掌控它、驾驭它,我想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登临九五至尊之位。我知道,我有野心,也有能力。
野心是他亲手种下的,能力是我那该死的父母基因组合出来的。他替我算好了一切,天时地利人和,在他的安排下都站在了我的阵营。
我没有告诉他,我违背了他的意愿杀尽了我的父亲和手足兄弟。我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这些生命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到时候了,该烟消云散了,只是动手的人是我而已。
计划毫无疑问的顺利执行,一切阻挡我的障碍都已清除。
不,还剩下一个人——我的软肋,我的光,我的信仰。
当战乱结束,信仰便只适合存在于传说中。我会为他立一座雕塑,供人敬仰,给世人讲述他的传奇故事。但前提是,他必须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一个传说,而这首先需要完成的,便是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最好一点痕迹都不要留,真真假假,隐隐约约,只有“空穴来风”,毫无实料查证。
唯一让我感觉有点怪异的是,我总觉得这么好看的人不应该担当起这么个历史角色。
当四周的烽火渐渐落下帷幕,我们登上赤雁塔的尖端,并肩欣赏因我们而起的汹涌波涛,就好像初见时他的一番鬼话,在我死气沉沉的心湖里强势荡出的巨浪。
风太大,雨太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清他的低语。他单薄的衣衫被淋了个底朝天,此时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温柔的落汤鸡,隐约能看到他孩子般的欣悦。
他的性子其实有点淡,这让我有时会因为他对我的温柔而稍稍有点受宠若惊,那是一种被特殊对待的偏爱,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后退了几步,浑身被浇的冰冷,退到了赤雁塔的防御炮台后,冲着他的背影,点燃了导火索。我看到了他转身回眸一瞬的错愕,千言万语都被大雨淹没,他最终也没再和我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炮口对准了他的身影,但当我看着他清瘦的身体如断线的鸟儿般坠入水中之后,我知道,他将裹挟着我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一同湮灭在没有波澜的大海深处,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