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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协彧」香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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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向
<一>
刘协其实不常来皇兄的书房。
兄长自小养在宫外,而他跟太后身边长大,宫里的好东西自然也是围着他身边多一些。
直到父皇崩了,兄长做了皇帝,那些好东西才陆陆续续地从永乐宫挪了过去,刘协这才时不时过去看看。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些熟悉的物件上开始有了些不熟悉的味道。像是某种香料,却又不似女子所用那般妩媚浓郁。似有似无的,刻意去闻时反而觉得疏离克制。
刘协像是中了什么魔障,反反复复地在手心里摩挲着那些纸笔砚台。
他温热指尖熟捻之处香气氤氲四散,他小小的胸口饱满而贪婪地起伏。
等到香味变淡,彻底散尽之前,他又故意把那些物件摔碎,只为第二天带有同样味道的东西再送进书房来。
那时刘协不过九岁,贪玩任性这个词总是解释的通的。
只是这样任性的日子没用多久,青锁门烧成了一片焦红,他和他的皇兄成了这世上最金贵的人质。
那是昏天黑地的一段日子,每一口仓促的呼气与吸气之中都混杂着房屋树木灼烧和血液浸透泥土的腥烈气味。只有在马车稍微平缓的片刻,他才能腾出些力气回忆起那种混着墨水的、让他安宁的、仿佛置身于这乱世之外的香气。
后来董卓护送他们再次回到皇宫,他一夜之间代替兄长坐上了那个位置。
他有些踉跄地推开书房的门,捧起又放下桌上每个目光所及之物,长长细细地嗅。
那熟悉的味道却不见了。
奸臣乱政,他皇兄的那位守宫令早已辞官回了颍川家乡。
他知道的,名门望族向来最熟稔的就是明哲保身,他本就不该有所奢望。
只是那张稚嫩的脸还很难熟练地掩饰住失落。
他狠狠地将所有的东西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再没进过那间书房。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甚至再没去过这座皇宫里的许多地方。
似乎这偌大的都城除了端坐在皇椅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亲力亲为。
他怕是这普天之下最省心的皇帝,无论分内分外,他的大汉臣子都已替他做了个干净。
后来那些人干脆一把火连整个洛阳城也一起烧了。
他的大汉带着他迁都长安。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他尚未长治,也不曾久安。
再后来他身边的忠臣奸臣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些人的脸交叠翻覆叫人分不太清。
他好像到过许多地方,许多小时候只在图纸上见过名字的地方。他的千里疆土,他的万里河山。他在这些地方颠沛着,辗转着,徒增了些年岁。
他又好像哪里都没到过,他从未出去过,只是身周的牢笼在不停地变换姓氏而已。
恍惚间萦绕在脑海的那个香味,如今竟成了记忆中唯一未曾改变的留恋了。只是太过久远,以至于后来他在寂静长夜里时长想起,又在颠沛倥偬中常常忘记。
<二>
再见他时。
不,初见他时。
他已是兖州牧曹操的军司马。
那时他和他的爱卿们几经辗转东归洛阳。
曾经批书阅卷的手如今用来挖野草,曾经战场杀敌的剑如今忙于劈木柴。
公卿大臣们在临时搭建的破壁残垣里心照不宣地维护着大汉仅存的薄纸般的颜面。
他坐在缺了角的龙椅上,蘸着混有泥土的墨水在两块拼接的石板上指点着他零落的江山。
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礼仪尊卑成了比吃穿用度还要珍贵的东西。他早已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知道自己被敞亮地剥开在了所有人的面前。破碎的桌案上,再也没有了可以任他随意摔碎的砚台。
刘协早已记不起曹操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跪在自己面前时,说的些什么匡扶汉室讨贼安邦的废话。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致。
在他登上皇位为数不多的年岁里,所见过的忠臣像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眉眼和话语里总是有些莫名的相似。
唯一让他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会有当日眉间的轻颤的,是从那个人身后传来的香气。
荀彧,荀文若。
他知道,那个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
荀彧只是安静地站在曹操的身后,与好奇地想要窥视一眼天子却又不得不装作恭敬的人群不同,只有他始终低垂着眼帘。衣服上虽然也有风尘仆仆的痕迹,眉眼间却看不出一丝的疲倦或懈怠。他低头时微微露出的青色衣襟就像是这荒草丛生的大殿里凭空生出的一株兰花,竟让刘协羞愧地觉得自己这位天子的大殿实在是太过寥落污杂。
荀彧抬眼的瞬间,刘协惊慌地把头别向一边,像是对面前的人有多大的亏欠一般,怯生生地不敢有再多一秒的注视或是杂念。
他背过身去,听着那个人井井有条地为自己安顿着一切,趁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放肆地长长吸了一大口气,吸到几近力竭,吸到长久地失神。
他改元建安,建绝非建功立业,安只是安民止战。
他封了他做大汉朝的尚书令。
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位置,从那之后荀彧便不再随军。
<三>
朝野整顿,事情也渐多起来。
荀彧大多时候都伏在尚书台的桌案前,处理些连刘协自己都避之不及的琐事。
刘协似乎是故意要让他忙,他把自己七零八落的大事小事、家事国事全堆到他的桌案上。恨不能让他忙得离不开尚书台,忙得顾不上给带兵在外的曹操回信,忙得座位上的香味还没来得及散干净就再次续上。
他还要见缝插针,他把那些古籍翻了一遍又一遍,绞尽脑汁地从里面挑些晦涩的词句去问他。
他努力地制造着一位年轻的天子无知的,渴求的,孜孜不倦又贪得无厌的表象,其实不过是想把荀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拆碎,再由自己亲手一片一片地拼贴进他的年轮里。
他们之间的话逐渐多起来,他们聊从古至今的君王,聊兴亡,聊诗词歌赋,聊药剂聊香草。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总是横在他们之间成为心照不宣的禁忌,为了避开这个禁忌,他们甚至要绕开李傕郭汜,也从不提董卓。
但这日子总算是有了光。
刘协从心底里萌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不禁想要发笑,这本该是他的子民们用来赞颂他的词,断不该出自他这位天子之口。不过这缘由在他的笑意里不过占了不足十分之一的份量,频频传进许昌城的捷报占了五分,剩下的那部分则是来自于,那些捷报总是能让荀彧第一时间带着由心而生的喜悦来见他。
并且荀彧的那种喜悦,自己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分享者。
是的,他是独一无二的分享者,因为他是天子。
在旧山河被一点一点重新收拾的同时,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大汉也在一点一点从一位年迈的老者返老还童,好像很快就要变回一个少年,一个和他一样年岁的少年。
少年的心性总是不知满足的。
且这种不知满足会伴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扩大,直到它可以被称作贪婪。
他开始贪婪地觉得那位大汉忠臣每次上殿时的佩剑是那么刺眼。
开始贪婪地笼络并定义自己的忠臣。
开始贪婪地在他和荀彧的对话中反复试探触碰那个禁忌。
在荀彧刻意回避后,他甚至贪婪地想让他的尚书令做回那个只为他一人掌管笔墨纸砚的守宫令。
那是贪婪给他敲响的警钟,提醒他自己这位天子已经在这乱世中苟活了十多年,提醒他自己才是这四百年国祚的大汉唯一的皇帝。
<四>
建安三年。
刘备随曹操回许昌觐见,刘氏血脉,汉室宗亲。
刘协其实大可不必将他留到深夜,他只第一眼就看穿了刘备那双不甘于人下,和他一样贪婪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他实在是见过太多双,无法掩藏。
可他偏要拖到荀彧派人来以各种理由催促了三四次,才在刘备的推脱之下不再强留。
他明白荀彧的意思,荀彧看人向来最为透彻。
可他越是明白就越是觉得那横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是那么刺眼,像有根针扎进了肉里。
他太想要把那针从自己的肉里剜出去,以至于在刘备和董承贪婪的眼神中,贪婪地默许了很多事情。
<五>
建安五年正月,事泄,董承伏完等人尽皆伏诛。
刘协在大殿里走来走去,小黄门小心翼翼地唤了不知多少声陛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
他很清楚,曹操断不会拿他怎么样,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他毕竟是当朝的天子,他还有用。
他的焦虑不安,只是因为在等一个答案。
就算没有答案,哪怕一句质问都好。
可是没有,没有答案,也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他从一个个天黑等到一个个天亮,什么都没等到。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直到他的董贵人也被牵连,一尸两命。他终于真的疯了。
他可能也没有完全疯,所以偏选了那个只会剩下荀彧一个人的时间冲进了尚书台,进了屋子才将剑从腰间抽出来,直挺挺地架在了荀彧的肩头上。
“朕的董贵人没了,朕的孩子也没了。”刘协眼睛里红色蔓延,额头上青色爆裂。
“朕是动不了曹贼,可是朕可以杀了你。”
“你知道吗,朕有多想杀了你。”他突然冷笑。
“朕想看他痛不欲生,看他像朕一样发疯,看他丑恶的嘴脸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朕还想剖开曹贼的虎狼之心,让天下人看个清楚!让你也看个清楚!”
他说得激动,剑刃在轻微的颤抖中割断了荀彧几丝散落开的头发,又向他的脖颈迫近了几分。
荀彧略微颔首,避开了他此刻猛兽撕咬猎物一般的眼神,却仍然恭敬。
那不是刘协预想的画面。荀彧的眼角或是眉头甚至都没有一丝颤抖。
空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少年万马奔腾的心跳声和荀彧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
荀彧只是那么妥帖地跪着,安静地听他发疯,任由他发疯。
这只会让刘协更加发疯,因为他恨透了荀彧的妥帖。
他抬手,将剑指向了荀彧的眉心,剑的边缘像是镀了一层冰冷的月光,把他的肌肤衬得更白了。
荀彧对谁都是如此,在任何时候都是如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总是恰到好处的,总是妥帖的。
尚书令荀彧向来如此。
刘协更恨透了他的向来如此,这向来里面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天子。
他只要能在面前的人身上发现一丁点的颤抖或是手足无措,都能得到极大的希望与满足。
可是荀彧没有。这令刘协愤怒着绝望。
他甚至觉得荀彧是一早就等在这里的,这让他又多了一份被彻底看透的羞辱,被放任苦等的羞辱。
盛怒的少年将剑沿着他的脸部边沿挪到了荀彧的下颚,直直地顶着他的喉咙,又蛮横地抬手,用剑刃强硬地逼迫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抬起头,等抬到一个少年满意的角度,又顺着他白皙的脖颈一点一点下移,最后抵在了他的左心口。
“朕也想剖开你的心看一看…”
刘协疯魔了一般,双眼早已失了焦。他用剑尖在荀彧的心口画了个圈,炽热的呼吸顺着冰冷的剑传递过来,像是要把荀彧连同自己一起焚烧。
荀彧保持着那个仰着下巴的姿势,突然抬眼直直地看向面前少年,眼睛里是猝不及防的清澈与坚定。
“陛下,想看什么?”
时间突然停滞。
刘协突然之间慌了神。
不是这样的,荀彧本该向他求饶,不,他应该生气,哪怕是训斥自己。
无论如何不是这样的反问,这是他最怕的反问。
他想看什么?
他费尽心思想要的那个答案,突然之间变成了利刃毒药,成了能要他命的东西。他只想立刻从这个地方逃离,他惊慌失措地地躲闪着荀彧的眼睛。
“荀彧,朕不杀你,不是因为朕杀不了你,更不是因为惧怕什么,朕...朕..”
他手足无措了,他慌张失语了,他的声音和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着,连他自己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进退失据和失魂落魄。
因为他从来没有唤过他荀彧,他从来都是唤面前这个人,荀卿。
荀彧仍然平静,平静地用柔软的目光安抚着面前的少年,轻声地说:“陛下,不宜如此。”
“陛下,不宜如此。”
他只是平静地重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反复回响。
刘协听清楚了。
刚刚还像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了的野兽,此刻像是一根突然被割断的琴弦,脆生生地径直跪在了荀彧的面前。
剑沉重地落地,他终于彻底回过神来。顷刻之间整个人瘫软下来,额头无力地伏在了荀彧的肩头上,整个身体也随之倾倒过来。
他脆弱得像只中了无数箭的小鹿,浑身都是溢着鲜血的伤口。他忘了这里是他的猎场,忘了明明他才是猎人。
当年董卓乱政让他像个傀儡一样坐在皇椅上,烧了他的洛阳他的书房时,他没有哭。
李傕郭汜把他当做筹码争夺、将他挟持,再次把他的都城毁成废墟的时,他没有哭。
他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多到麻木,麻木到以为自己早已丧失了哭的能力。
可此刻,他伏在荀彧的肩头,倾泻着,颤抖着。
他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掰开揉碎,揉进荀彧不算宽阔的肩膀里,揉进他每一寸肌肤里,揉进他的骨血里。
潮湿的熟悉的香气充盈了刘协不太清晰的鼻腔,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株快要干枯垂死的老树,用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触碰到了一片尚有雨水残留的泥土。他贪婪地延伸,任由自己的根须交盘错结,竭尽全力地肆无忌惮地钻进了这片泥土,甚至烂死在这片泥土里。
少年在荀彧的肩头哭了很久,久到好像已经在他的肩头睡过去,又醒过来。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空荡的屋子里只余下了月光。
荀彧轻轻替这个少年缕了缕垂散在肩头的发丝,将他们拨回到了耳后。
“夜深了,陛下请回吧。”
刘协木然起身。
他突然间想起,他与荀彧之间似乎总是隔着刚刚好能闻到香味的距离,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这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他推门,迈出去。
他仿佛已经哭干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欲坠的单薄的身体似乎再也不够支撑起一句冗余的言语或是一次无意义的回眸。
荀彧在他的身后恭敬地行礼,依旧妥帖。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刘协才想起,荀彧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撤换了那天他一路走来经过的所有守卫。
而衣带诏事件里有关他的部分,也和那一天一样,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的尚书令替他把所有的事情做的妥帖。
尚书令荀彧向来如此,大汉天子刘协向来懂得。
<六>
那之后,曹操四处征战,平定北方后,将重心都迁移到了邺城。
曹操没有带走他大汉的尚书令,也不再进行例行的朝见。
这反倒让后来的日子都变得缓慢而平静。
荀彧总是在聊起香的时候笑得最多。
于是刘协赐了许多的香给荀彧,只是他从来只在尚书台的香炉上点,从不带回家中。
刘协起初有些落寞。后来觉得这样倒也极好,至少每日见他时,那香味总是最新鲜的。和当初皇兄书房中的那些笔墨砚台上的香味一样新鲜。
<七>
建安十七年,曹操欲进爵国公、加封九锡。
“他怎么说?”
“不宜如此。”
刘协像是等来了他的答案,又好像没有。
他也只是像他的尚书令那样,很妥帖很平静地笑了笑。
与他的尚书令曾经对他说同样的话时,同样的平静。
他已经过了很久缓慢而平静的日子,而那样的日子可以让少年很快地衰老。如今他却突然说不清,这种衰老是不是只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发挥了作用。
建安十七年,彧疾留寿春,以忧薨。
他其实早有预感,所以在荀彧随军出发时,命人送了够用好几年的香。
只是荀彧依旧是小心翼翼地收好,将它们妥帖地封存在了尚书台。
他下令停了礼乐,紧闭了尚书台的窗子和大门,支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人从日出坐到日暮,再到日出,再到日暮。
他一株接着一株地点燃那些香,像恨不得要将自己的余生也一起燃尽。
直到一阵寒风破窗而入,他打了一个冷战后才终于清醒过来。
任凭他再恨极了那刺骨的西北风。那个熟悉的味道终还是留不住,彻底地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