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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一梦十年 ...

  •   宣平十年的初冬,北燕的帝京城落的依然是纷纷扬扬的雪。今年似是暖和了些,连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的穿着都比往年单薄。几个孩童踩着飘落在地上的雪花,你追我赶,玩的不亦乐乎。他们结着伴笑着跑远,随着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响起的是银铃般的笑声。

      雪花零星地飞着,飞到街道上,城墙上,屋顶上。老人们趁着天色尚早,纷纷聚在屋檐下聊天,和乐融融;临街的茶馆里,说书先生面对着满座看客,说得口沫横飞。如今边境战事稍息,邻国均无战意,又眼看着着年关将至,整个汴京城都浸润在热热闹闹的氛围里。

      城北一家官邸里,现下却是一片寂静。绕过宽敞的前厅,穿过弯弯折折的廊道,迎面便是扑鼻的梅花香。小小一方庭院里,艳红的梅花含珠吐蕊,随着袅袅婷婷落下的初雪,开得愈发妖娆;枝头檐上、中庭假山,处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宛若仙境。此间美景,若和着琴音,焚香习字,煮茶吟诗,踏雪寻梅,倒也算是一方雅事。

      冷冷清清的雕漆檐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身形单薄,容颜清隽,似乎是个少年。那少年被一件厚厚的貂裘笼着,目光深远,也不知是在赏雪还是赏梅。虽只站了没多久,又是在背风之处,却仍紧紧了披风低咳几声,显然是畏寒,只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所患。有仆役递了暖炉来,那少年接过,神色淡淡。

      雪花继续飞舞,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院中人的视线,亦遮住了那人眼底的微微复杂。似是想到了什么,少年低垂眼眸,扯扯嘴角,似讥似嘲。

      赵晚又看了一会儿雪便回去了,不是不眷恋美景良辰,只是身子骨已然受不住屋外寒凉了。本就是因今日休沐,她才能偷得半日空闲。若不好好养养身子,反而弄坏了,怕是等不到天下归一、赶不及为国尽力,自己便因病先去了。思及此,她默默加快了回程的步子。

      直待入了内室,解了披风貂裘,喝一杯热茶,感受着被炭火熨帖着的丝丝缕缕的暖意,她那有些僵冷了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正常,连那过分白皙的脸颊也透出丝红晕来。她索性就直接歪在了暖榻上,享受着一室之内的温暖惬意。许是今日的炉火实在醺人,又或许她本便早已困乏,赵晚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不知不觉便阖眼睡着了。

      嗖——嗖——

      ……什么声音?是风吗?

      “三哥,你们的雪球砸到我了!”雪停后的庭院里,正在专心推雪球的小女孩被糊了一头一脸的雪,气急败坏。

      ……原来是在扔雪球。

      扔得正开心的几个少年哪里会理会女孩的抗议,玩的更疯了。不久就又是一个雪球砸来,直接把女孩好不容易堆成的雪人的胡萝卜鼻子从歪歪砸成了扁扁。雪人的脸还少了一块儿,难看极了。

      女孩:“……”厉害了我的哥。
      她直接炸了,抓起一把雪就往扔得最欢的少年后脑砸去。那人正看着一个伙伴被雪球砸得狼狈,笑得幸灾乐祸,猝不及防脑后一凉,紧接着就是碎碎的雪顺着衣领流下的冰冷感觉。

      少年:“……”谁偷袭我!!

      赵晗生生忍下自骨缝透出的冰冷战栗感,猛地瞪向罪魁祸首,脸黑了。

      有来有往,礼尚往来的道理小孩子也懂,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团了一个雪球,直接往女孩崭新的冬衣上砸去。

      ……

      孩子间的友情亲情就是这样,你一团我一团,团成了最珍重的童年记忆。

      ……是小时候啊。

      画面就此定格,她却无比清楚地记得后来的事。后来,她辛苦堆了一个时辰的胖雪人被砸成了胖幽灵状,惨不忍睹;她也早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愤愤地加入男孩子们的混战,几人笑着闹作一团。

      眼见着天色将晚,阿娘便会差人来将他们唤回。待进了室内,阿娘见他们弄得一身狼狈,定是会一面轻声训斥,一面又悉心为他们掸去满身雪花、递上暖茶。不多久阿爹从府衙回来,又是要考问他们的课业的,若对得不好便要抄书。

      那时的赵晚,还只是一方宅子下的小小少女,有着不苟言笑的阿爹,慈爱的阿娘,和疼爱她的兄长;有着严厉的夫子、令人抓狂的课业和偷偷逃学的经历。与这世上任何一个幸福的孩子相比,她的童年都是相当安恬和乐的。若不是因为……,如今的她也该如当年般顺遂安乐吧。只是,当年陪她玩雪的人如今已杳无音讯,而她也早已经做不到大笑着在雪天里跑跳嬉戏,甚至,连在雪地里多站上一会儿都不行。

      ……果然,那些笑闹温情,对现下的她来说都只是梦啊。

      画面一转,白雪覆盖着的庭院瞬时变成了人间炼狱,成片的火光取代了原本的温馨色调。她仿佛听见阿爹的呼喊,大叫着让娘亲带她和哥哥们走;阿娘怀抱着幼时的她,那张在她记忆里永远精致温柔的脸庞上糊了烟灰和泪痕,有些狰狞;兄长们不知被困在了哪里,生死不知。而她就在曾经无数次与兄长们一同玩闹的院中呆立着,一动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根横木砸下,爹爹娘亲的身影便纷纷隐没在了断瓦残梁之中。

      赵晚脸一白,而就在她怔愣之下,画面又一转,哪还有火光,只有和阿兄一同在雪地里奔跑嬉戏的愉悦欢快,仿佛刚才可怕的场景只是错觉;正恍惚间,又一个雪球砸来,赵晚只觉脸上狠狠一沉,呼吸一窒,不由一惊,由梦转醒,睁开了眼睛。

      脑海里还未消退的是与三哥他们玩闹时大笑的模样与点亮黑夜的冲天火光,脸上却是清楚地传来被什么压着的沉沉的感觉。

      ……什么玩意儿?

      赵晚还沉浸在梦中的场景里,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是以一时未及在意。只觉得脸上被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团盖住,暖暖的,却微痒。那一团团虽然缩起来也并没多大,分量却不轻。不过须臾,她便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觉胸腹都是闷的,加之她本身体弱,更像沉在水里般难受,只好本能地张口呼吸。只是新鲜空气还没被这位可怜的溺水者搜寻到,一大撮毛毛便争先恐后地顺着气流被她啃了进去。

      赵晚:“……”

      她吓了一跳,这下终是完全清醒了。定睛一看,一个猫形毛团子正惬意地趴在她脸上,大爷一般,后爪勾着她脖子,前爪扒着她的脸,还舒舒服服地眯着眼。

      赵晚:“……”你给我下来!!

      行胜于言,赵晚当即便捏着那只肥猫毛茸茸的大尾巴把它拽了下去。雪白的猫咪被她揪得不舒服,四爪和耳朵尖抗议似的动了动,委屈巴巴地喵了一声。

      ……你可爱你还有理了。

      忿忿吐出一嘴毛球,赵晚无视雪白团子可怜兮兮的眼神,只狠狠揉了揉猫咪的脑袋,便把它扔在了一边。

      这猫名为雪团,顾名思义,是雪白雪白的一个猫团子,被她精心养了多年,每根毛毛都打理得松软漂亮。赵晚作为爱猫人士,平日里朝中事再忙,她每天也是要舍了公文,抽一点陪猫主子玩一会儿的。

      ……可是今天不一样。

      肥猫雪团自认一贯很有眼色,又天生感官灵敏,当然早已察觉到她的反常。由是便也不再烦扰她,只乖乖将自己卷成团子缩在一旁,尾巴垂在身侧,头枕在爪子上,低眉顺眼地扮可怜去了。

      赵晚哪还有心思搭理它,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她早已满脸泪水。

      ……泪水?她愣住。

      她原来,还是会流泪的吗?

      她还以为,她的眼泪早在阿娘死时便流尽了。

      难不成是今日汴京的雪花像极了十年前安阳的雪,还是今日她这四品官员的宅第像极了十年前的家?

      又怎生可能呢,赵晚有些讽刺地想。那年的白雪早已随着节令更替变成了空气,曾经的家宅也随着烈火焚烧化为了尘土。那些都过去了,那些独一无二的珍宝,全部都过去了。

      再回不来了。

      如今自阿爹死于火场、兄长不知所踪已恍惚十载。距离阿娘的死也有近八年光阴。

      当初横梁砸下的那一刻,阿爹将阿娘和她护在怀里,为她们争取到了逃生时间,自己却从此长眠。阿娘虽带她逃了出来,却因时间紧迫、衣裳单薄,又要护着她,便受了寒气,落了病根,不过两年多便也匆匆跟着去了。

      这些年,她一刻也无法释怀爹娘的死,正如她永远不敢忘记曾经和和美美的八年记忆。从前,一切酸甜记忆都有一家人一起铭记珍惜;现在,他们都去了,只余她一人,便该由她来珍藏担负这一切。

      然而……就连她,也已经是多年未如此清晰地梦到昔时的事了。无论是短暂却欢乐的童年、温馨的家,还是那个冰冷而黑暗的雪夜,漫天的火。

      她无比清楚她将往昔点滴都记得真切,却也无可辩驳无论清醒还是梦中,她都已经没有了家。

      家……

      多么温柔的字眼啊,为什么,她只要一想起,心便似针扎般地痛。

      她的人生,就好似那滚轮一般,滚过了曾经的快乐后,随即便是一箩筐的噩梦,猝不及防。她早就没资格贪图哪怕是片刻的温暖——她已经没有选择,只能前进,活成阿娘想要的样子。

      ……那么,今日这场梦,究竟是警告着什么,还是,预示着什么?

      正在这时,有叩门声传来,提醒她去用晚膳,她才知道,天色已晚。

      赵晚抱膝坐着,应了一声。直到最后的波动情绪也平息下来,她才起身下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剩一方被泪打湿的枕巾,还有点点水痕未及消弭:似不甘,似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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