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局》也是楠子

4、第二世 名之缚 • 琴(一）

　　（一）序曲
　　“嗨哟！买大赢大、买多赢多……”
　　悦红楼里挤满了人，汗味、脂粉味、酒味混杂在空气里，形成了风月场里独有的气息。老板娘亦红姑娘斜依在火炉边，一边把玩着怀里的小猫，一边娇声笑道：“今儿赌局可不一般哟！是咱京城最有名的琴师——白洋公子的设一个擂台！”
　　“真的啊？”她身边一群流着口水的登徒子，哗地围拢了过来。
　　亦红姑娘轻轻推开一个靠得太近的，媚眼一飞：“嗨！我还会骗你们吗？咱们这位持才傲物的白洋公子啊……请来了隐居的双鱼公子，说要一拼琴艺！”
　　“哇！我押白洋公子！”
　　“白洋公子一定赢！”
　　“啧啧啧，那可不一定。相传双鱼公子琴艺……”话没说完，那人已经被白洋公子的粉丝捶在地上。一团尘埃后，此人已被扔出门外。
　　亦红姑娘掩嘴一笑：“看你们闹腾得！今儿呀，我倒要押双鱼公子！”，她一双美目飘向窗外，“哦？外面已经下雪了……”
　　京城上空，有细碎的雪花翻飞。这些白色的精灵飘飘洒洒，徐徐坠下，落在了一片荒废的古祭台上。
　　祭台上，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双鱼公子一身白衣，静静地坐在一架朴素古琴前，如画的眉目间总藏着向几分冷意。白洋公子懒懒散散的，斜靠着一架华丽的瑶琴。他穿着一身暗色的皮袄，外面罩着个绛红色的披风。分明不过是闲逸地坐着，却硬是将红色穿出了几许狷狂！

　　两个男子，一冷一傲，在那北风猎猎的古祭台上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双鱼公子，请！”
　　“白公子，请……”
　　但听得一声清脆的弦音，一曲旷世清音在飘雪的古祭上奏起。百鸟息声、千山静听……祭台下围观的人群如痴如醉，沉浸在这梦幻般的琴声中。
　　曲终，余音不绝。只见双鱼公子缓缓起身，辑身：“曲终人散，在下告辞。”说罢转身离席，他身后的小徒儿阿德忙抱起那架古琴，追着师傅的身影匆匆而去。
　　“这、这、这就完了？！”
　　“那、那、那倒底谁赢了？”
　　台下的人们回过神来，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全部将目光集中到了白洋公子的身上。
　　祭台上，白洋公子的双手还在琴上，漆黑的双眸一直追随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半晌，他终于回过头来，对着痴痴等候的粉丝们说道：“此局，双鱼公子胜！”
　　那场赌局，唯一胜出的就是亦红姑娘。她赢了多少呢？大家都不知道。不过，她很快将自己的酒楼扩充了一倍。此是后话。
　　且说那天，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白洋公子仍然在古祭台上意犹未尽的徘徊。雪渐渐停了，一轮明月从阴云透露出来，照亮了整片的雪地，天地间一片澄清的光明。白洋公子坐在古琴前，信手拨弄着琴弦，眼神中闪烁着喜悦与留恋。那个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似乎是从天而降的谪仙！莫非……此生只有一面之缘？
　　白洋公子心中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冲动，奔腾在他的血脉中，像有什么在催促着自己，狂跳的心脏里有一股火热不可抗拒。
　　“来人！备马！”
　　侍从们一听，忙高高兴兴地将马牵了过来。谢天谢地！主人总算肯回家了，这鬼天气冷得！可还没等他们高兴完，主人的声音却从马背上传来：“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天呐！这不是要冻死人嘛？！侍从们纷纷做出痛苦的表情，目送着他们的主人策马狂奔而去……

　　月下，城外的柳树旁，双鱼公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白洋公子。白洋公子倒是笑得坦坦荡荡：“在下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琴音，若此一别，毕定抱憾终生！贤弟如若不弃，不如去我家多聚一日，如何？”说罢，一双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双鱼。
　　“我……好吧！”
　　白洋释然一笑。
　　双鱼公子一生冷傲不群，唯一例外的就是那天。后来，徒弟阿德问及此事，公子只是淡淡地答道：“当时，太冷了。”

　　大明都城应天府。在最繁华的坊间，有一处庞大的院落，大门上挂着白府二字。沉沉的庭院里，有清澈的琴音悠悠传出。
　　屋内，白洋公子明显有些醉了，绯红的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的笑容，略带着几分顽皮。双鱼公子看着不禁好笑：原来，平时里狂傲不羁的白洋公子喝醉了是这个样子啊！
　　“双鱼……”白洋公子慵懒的斜靠在榻边，信手拨出一串弦音，拿起搁在古琴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呃？”双鱼公子微微一愣。至今为止，还没人这样地叫过他，都是尊称公子。而自己现在也一直尊称人家为白公子。这个人，怎么这样……率性。
　　“双鱼的琴音，不似人间之物……”白洋公子丝毫没注意双鱼变化的表情，兀自拨弄着琴弦：“你，该不是仙人吧？”
　　双鱼无奈地一笑，这个人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哪里是什么仙人！我不过是一个从小流浪的孤儿。在我差点饿死时，被恩师拣了回去。他老人家救了我，还将琴艺倾囊相授。”
　　“那你师傅现在……”
　　“在我10岁那年，恩师仙逝了。”双鱼公子垂下眼帘，轻轻地拨弄着琴弦，琴音透着淡淡的哀婉……白洋公子心头一颤：人人都说双鱼冷淡。可是此刻，雪夜炉火边的，他发现原来双鱼才是这世上最多情的人！
　　“双鱼……”
　　“嗯？”双鱼公子抬起头，诧异地发现自己似乎很受用这个亲昵的称呼。

　　“我虽然家境富足，却也是父母早逝！你若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大哥吧！”
　　“大哥？”双鱼本想说一个人过惯了。可是，那天夜里，他的身上似乎特别温暖。红红的火炉、温热的酒、还有一间小小的房子隔断了窗外的严寒……于是，他听到自己说：“好啊，大哥！”
　　那天夜里，两人合奏的琴曲传得很远很远，整个坊间的居民都沉浸在美妙的琴曲之中，他们说月色都似乎变得更加纯净了。
　　第二天，双鱼公子刚刚离开京城，坊间就开始流传两位公子的琴曲。悦红楼更是花重金请来数位琴师日日抚琴，只弹奏两位公子合奏的曲子。一时间，悦红楼名声大振，生意更加兴隆了。

　　（二）合奏
　　一隔数月，春暖花开。
　　白洋公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拆开，里面竟然掉下一枝桃花，一张素笺上短短几行小字：江南春来早，遥寄一枝春。小弟近日将再度赴应天府，大哥若有闲暇，可再聚抚琴。

　　“来人呀！快快准备！”白洋公子几乎跳了起来，召集所有的家仆开始忙碌起来，打扫出最好的客房、张罗接风的席宴，连菜谱都备下了好几种方案……
　　服侍公子多年的奶娘悄悄地问老管家：“咱公子这是怎么了？”
　　“呃，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公子收到一封信，里面掉下一枝桃花……然后公子就成这样了！”
　　“哦——”奶娘立刻眉开眼笑，一脸的理解：“咱们的公子啊……有喜事罗！”

　　数日后，当双鱼公子出现在家门口时，所有的人长长地吐出一气：“原来咱公子的相好是……双鱼公子啊！”。然后，各自埋头窃笑。
　　白洋公子却全然不觉身边怪异的目光，一把拉住双鱼的手：“一别数月，为兄甚念啊！”
　　双鱼也很开心，却只是淡淡地笑道：“大哥，您这欢迎的阵式也太隆重了！”
　　“哈哈哈哈，双鱼快快有请，大哥可为你准备了好酒哦！”
　　“有劳大哥了！不过，其实……我……”双鱼公子突然面犯难色。
　　“怎么了？”白洋没由来地一阵紧张。
　　“呃……平日里也静惯了……可是今天，软轿从坊间穿过时，突然很想看看这应天府的闹市……”
　　白洋不禁哑然失笑，说了老半天，原来这小子是想去看热闹呀！想他平日总独来独往的，又何尝不向往寻常百姓家里温暖！白洋心头不禁一热，他紧紧揣牢那微凉的手指：“好！大哥这就陪你去！”

　　在京城做了二十年馄饨的王大爷觉得很奇怪，因为今天的生意特别好，就连馄饨店外都聚集了很多人。而且，所有的人都好像是恰巧路过的……
　　“哟！您怎么在站这呀？”
　　“哦哦哦，我在这欣赏一下春光……”
　　“得了吧！在馄饨店外欣赏春光，谁信呀？”
　　“那那那……你怎么也站在这呀？”
　　“我我我……还不是那亦红姑娘说了，谁能记下两位公子所奏的新曲，可得重赏……”
　　“嗨！别说了，我们都一样！”旁边的人不屑地丢来白眼。

　　馄饨店内，两位公子全然不知外面的看客，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馄饨，偶尔抬起头说笑几句，一派寻常食客的模样。
　　“大哥，我最近倒是学会一门新技。”
　　“哦？什么技艺让双鱼如此倾心啊？”
　　双鱼抿嘴一笑，伏在白洋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白洋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倒有个好去处，可以让双鱼尽兴一回！”

　　说罢，俩人付下银子，便起身离开了小店。店外的人群也一阵骚动，都装模作样地跟着两位公子身后，继续“欣赏春光”。

　　两位公子一直走到城边上的一处小院子，便并肩而入，随即关上了院门。“欣赏春光”的人们立刻一涌而上，全趴在院门上，恨不得将耳朵贴在那扇小小的木门上。
　　“哎呀？怎么没声音呀？”
　　“吵什么吵！两位公子正在酝酿感情呢！你以为琴那么好弹的啊！”
　　“哎！我好歹也是悦红楼重金请来的琴师嘛！我还不知道……”
　　“嘘！嘘！有声音了！”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倾听……
　　“咯——吱，咯——吱。”
　　众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这个琴音也太怪了吧……莫非，此音过于深妙，吾辈凡夫俗子难以听懂？大伙也不好多言，只得耐着性子站在门外继续偷听。

　　院内，双鱼公子正站在一堆木屑中。只见他高高地挽起袖子，正全神贯注地锯着一块木头。白洋公子坐在他的身边的一个木桩上，支着胳膊，饶有兴趣看着他……院子里的老木匠站在他们身后，眼睛瞪得老大：说出去谁信呀？！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竟然在一起做木工！

　　“双鱼，你想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呀？”
　　“嗯……”双鱼仔细看看手里已成形的木板，满意地一笑：“我想做个木匣子！大哥，我才知道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事，并不是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而是做一个简单的木匠！”
　　“哦？是吗？”白洋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当初见他，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般。而现在，那个人已经卸下冰冷的防护。他正在对自己灿烂地笑着，对自己说：快乐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好啊！只要双鱼喜欢，我愿意天天陪着双鱼做木匣子……”白洋不知道，自己语气已经变太过温柔。
　　双鱼正抬起头，要说什么，却被人捉住了手，放在脸颊边。
　　午后的阳光撒在白洋的脸上，形成了美丽的光影，他侧着头靠着双鱼修长的手指，低低的呤道：“若言琴上有琴音，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今日请君指上听。”双鱼轻笑，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胡闹。
　　啪！啪！啪！
　　白洋放开双鱼，有些恼怒地吼道：“谁呀？”
　　老木匠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打开门，不禁吓了一跳：“首辅大人！”
　　首辅一身华服，满面含笑地站在木门之外。
　　“久闻双鱼公子大名，今日冒然来访，多有打扰了！”
　　首辅说罢，垂下眼帘，气定神闲地等待答复。可是……居然寂静无声！首辅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耐着性子继续等……
　　“咯——吱，咯——吱——”
　　首辅身后的人们开始嗡嗡作响，一声声隐隐约约地钻进首辅的耳朵。
　　“……公子不搭理……”
　　“……首辅糗大了……”
　　首辅开始觉得背上发麻，他恨不得拿出个苍蝇拍子，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百姓统统给拍死！当然，他只是想想。面表上，首辅大人依然气定神闲，保持着招牌式的微笑：“今年，皇太后六十大寿，皇上下诏征选天下第一的琴师为她老人家贺寿。皇上的一片孝心，可感天地啊！我等作臣子的，自当尽力分忧……所以，特请双鱼公子去宫中抚琴一曲。”
　　“我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的琴师。”
　　“呃……”首辅警觉地看了看白洋公子，立刻心领神会一般，“唉！双鱼公子何出此言。在下也知道双鱼公子与白洋公子惺惺相惜……但是，若因白洋公子在场，就不承认自己是天下第一琴师，未免也太小看了咱们的白洋公子啊！呵呵……白洋公子怎么会是如此小器之人！公子可知？当初祭台试琴，白公子亲口对天下人说自己不如您呐！”
　　首辅大人笑得一脸的慈祥，倒像个老人在开导自己的孙儿。可惜，双鱼刚才完全沉浸在木匣子的工作中，他很无辜地抬起头看着白洋：“大哥？他刚才在说什么呀？”
　　白洋一笑：“他劝你去挣宫里的银子。”
　　“哦，谢谢您，我不想去。”
　　白洋起身，挡在双鱼前面，“哎？首辅大人！双鱼不愿去，那我去呀？您给多少银子？”
　　首辅心里开始高速运算。上次祭台试琴，天下纷传双鱼第一，白洋次之……但是！双鱼那小子脾气古怪，只怕不会去的，难得白洋愿意去，岂能坐失良机？可是！我若是同意请白洋，那不等于放弃了双鱼？若被别人请去了，那皇帝小儿不更不见待我啦？此时的首辅大人正可谓如怀春少女，内心百般纽结……终于，他下定决心：请白洋！
　　正堆起笑，要开口，首辅大人却听到白洋公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大人迟迟不语，看来是看不上我白某人了。算啦！我也不去了！”白洋公子灿烂一笑，转身凑到双鱼面前，“我还是陪你做木匣子吧！”
　　身后传来强忍不住的笑声……首辅再一次觉得背后发麻。
　　“告辞了！”
　　“不送！”这回，两位公子倒答得挺快。
　　关上院门，老木匠已吓得双脚发软：“公子啊！你们闯大祸了！”
　　“哦？老伯您言重了吧？我们本不想攀权附贵……”双鱼公子，连忙扶住老木匠。
　　“哈哈哈哈，这个首辅平时就可恶之极……双鱼啊！你可替应天府的老百姓出了口恶气！哈哈哈哈！”
　　“唉哟！我的公子！”老木匠急得直跺脚，“你们年纪轻，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啊！我看……事不宜迟，走！快走！！”
　　“什么？你要我们离开应天府？”
　　“对！走得越远越好，带够盘缠，今晚上就快走吧！”
　　两位公子相互看了一眼，神色中都有些茫然。半晌，双鱼先开口了：“我一个人浪迹天涯，倒也惯了，只可惜连累了大哥。”
　　“这是什么话？我倒挺高兴呢！以后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