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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打电话给辅导员请假,然后出门乘车,换地铁,再叫车到医院,已经九点多。
      母亲坐在病房门口,双目红肿。
      她说,你进去看看他。

      他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身体已经擦洗过,被子盖到脖颈。
      那么厚的被子,仍然掩盖不了锁骨下的突起。
      我再也没机会拥抱他。

      殡葬馆的人已经等在旁边,手脚麻利地一人拎衣领、一人抬脚,将他装进尸袋搬走。
      母亲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去殡葬馆,再回家布置灵堂,我留在医院办剩下的手续。

      同病房的病人称自己半夜痛醒,看到隔壁床没人,觉得奇怪,于是起身出门张望,一眼望见走廊里的电子钟显示二点五十二分,却是空无一人,再折回来,看到他倒在床和墙壁之间的地板上,似乎是准备起身上厕所,却不小心滑倒,并且再没能站起来。
      病人忙冲出去找看护,叫值班医生,又从急诊抽调了医生来抢救,用掉五支昂贵的进口强心针,仍然没能救活。
      宣布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三十五分。

      其实,他在被发现之前,已经死了。
      小鱼安慰我道,毕竟他走的时候,没有太痛苦。
      极有可能那一下滑倒,便失去了意识,不曾感受到将死的痛苦与恐惧。

      此时,离母亲说的两个月还远远未到。

      小鱼来我家与我们母子轮流守灵。
      葬礼定在周五。
      天气太冷,房间又是朝北,我们尽皆感冒发烧,吸着鼻子坐在遗像前,香烛熏得眼睛干涩疼痛。特别是到了凌晨三点左右,睡意涌上来,脑袋一冲一冲直往下坠,心中不免生起悲凉之意。

      我母亲不是本市人,因同我父亲结婚才来此定居,再加之父亲死后同丁家毫无往来,她在此地实是无亲无故,几日里也只有舅舅的同学、同事和病友前来致意。
      周四,晴来了。

      日久不见,她憔悴许多,素衣素容,雀斑零星,看似只有二十出头。
      舅舅的遗像还摆在桌上,一双眼深深望向我们,令母亲不忍去阻止晴的拜祭。
      毕竟是他深爱过的女子。

      晴给母亲一张银行卡,称舅舅这几年在股市略有投资,小赚一笔,里面的钱,应该足够置办葬礼购买墓地。
      密码是我和他的生日。晴说。
      母亲一怔。

      晴流泪。
      他胸口的那个东西,其实三年前就开始有,最初只拇指大小。我劝他去看医生,他不肯,他说你不是不知道,这种病复发,肯定是救不回来的,我现在去医院是死路一条,不如瞒着家里人,也能拖上个三两年。
      他说他不要拖累我,他说他要在走之前为我找到归宿。
      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你考进大学那年出去吃饭,我们提早离席,是因为你舅舅要送我去相亲。他要我结婚生子,为他好好过完以后的人生。
      我同他说,要和我结婚的这个人是我爸爸为我选的,他是独生子,并没有待错我,我要为他生一个儿子,然后回到你的身边。

      他在医院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看过他?
      晴道,他瞒着我,后来我通过其他人知道了,他又不肯见我,他不要我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只能每天打电话去医院。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每天的某个时刻,他总是心情特别好,就算呼吸困难,也是嘴角含笑。
      怪不得。
      原来晴并不是母亲以为的那样的女子,晴值得他的爱。

      舅舅的葬礼上,排在首位的最大只花圈,写的是晴的名字。
      这是母亲的意思。
      遗憾的是,抬头只能用模糊的表妹一词来带过。
      表妹晴。

      墓地买在靠海的地方,舅舅喜欢海。
      买了两座相邻的,上首是舅舅,下首是母亲的寿坟。
      他说过要照顾寡姐,虽然去得比她早,仍然是做到了。

      葬礼之后我回到学校,像往日一样念书,周末回家。
      一切都没有分别。
      虽然看不到舅舅,也没觉得怎样,好似他只是外出罢了。睡到半夜醒来,朦胧中仿佛听得到房间内不远处他的呼吸声。
      他并没有离开我。
      只是财务课上布置了很难的分析题,周末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他来教我怎么做。

      时常梦到他。
      一次是同母亲去乘车,排队,快轮到我们时座位已满,只好等下一班。我往车上张望,看到舅舅坐在靠窗的位置对我微笑。我欲待拉着母亲上车,这时,车开走了。
      醒来只剩满心的怅然。
      还有一次,舅舅的尸身停在他自己的床上,我跪在床前,把脸埋在他手心里。他竟然又活了过来,挑三拣四地要我帮他调整睡姿。我满心欢喜,想着他虽然是这样麻烦的人,可毕竟还在我身边,那就比什么都好了。
      还有许多其他的梦。

      母亲逼着我夜里去楼门前烧纸钱给舅舅,求他不要再入我的梦。
      她说活人和死人是不一样的,他活着时虽然爱你,可死后未必对你存着善心,反倒要来吸你的阳气。
      她的话我是不信的。
      可是那次之后,我真的几乎不再梦到他。

      晴之后一直同我们保持联系,带着儿子来看我母亲。
      她把一头长发烫卷,化淡妆,是非常靓丽的妈妈。
      她说她常梦见舅舅去逗宝宝玩,又梦到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当了真,快乐到流泪,醒来才发现泪水沾湿枕巾,身旁并不是梦中人。
      小鱼听了欷歔不已。

      某个周末我和小鱼一起看星,在她家的阁楼上,那里是我们少年时代共同的秘密花园。
      并肩躺在地板上,她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她轻轻问我,你舅舅的事,你很伤心吧。
      不待我回答,又道,丁家的人,从不相亲相爱,好处在于,谁也不会为谁伤心难过。
      她用力握紧我的手。
      丁丁,加入我们。
      我转过头,看着她如繁星般璀璨的眸子。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无爱亦无伤。

      后来的时光,真是像流水一样,迅速而平淡地过去了,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迹。
      父亲家供我念完大学,出国深造,然后在国外找了工作,几年后被派往中国分公司,只不过这次没有回到我自小居住的北方大城市,而是去了繁华的南方都市,重新学习母语中那濡软的一面。

      一日看到美联社报道美国那著名的女植物人泰里•斯基亚沃,1990年因医疗事故陷入脑死亡状态,虽自主呼吸,但只依靠进食管维持生命。
      她的丈夫兼监护人迈克尔•斯基亚沃1998年向法院申请对妻子实施安乐死。泰里•斯基亚沃的父母表示反对,并开始了马拉松式的法律诉讼战。
      泰里•斯基亚沃的进食管曾两度被拔除,随后又被恢复。
      到底该不该拔出进食管,举世界包括总统在内皆争论不休。
      大多数同事认为该拔,他们说,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有尊严地死去。
      我突然想到当年的舅舅。
      你永远都不能去轻易揣测当事人的想法,泰里活得痛苦,舅舅当年也是如此。
      但他卑微地,仍然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
      没有人有权利代替他们选择生死。即使是父母,即使是配偶。

      又听曾经的医生女友讲,许多垂死的病人不愿接受还在试验中的新疗法。
      她抱怨连连,与其没有希望、痛苦地等死,不如一搏,就算手术会失败,但多活三个月又能怎么样?
      我不语。
      她不明白的。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

      匆匆的,许多年就过去了。
      期间,小鱼出国、恋爱、丧夫、流产,最后终于结婚,成为一个平凡的女人。
      而我呢,生活富足,稳步高升,交往过几个风情各异的女子,也有真正爱过的,却始终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
      不,不能说没想过,只是逼着自己不要去深想。
      因为舅舅没有看到过她们,他没机会提供我意见,没机会告诉我这个女子是否适合做我的妻子。
      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一回事。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婚姻可能是一场悲剧。
      二十八岁那年我悲哀地想,恐怕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结婚了。
      从小到大,都是他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是我的仰仗,我的标尺,我的生活评判。
      而如今,我的生活无所附丽。
      当我还需要父亲的时候,当我还没有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失去了他。
      人生突然残疾,我永远都无可能完好地长大。不管表面如何光鲜,内里仍然畸形。

      二十岁那年冬天,我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遽然的殇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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