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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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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经历了人生中至今为止最惨痛的一段岁月。
那年春节来得早,在一月底,于是一月中旬我已经考完所有科目,打包行李准备回家。
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舅舅身体不舒服,不能来接我。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
我的母亲是个寡妇,作为一个寡妇的儿子,我自小就会受到许多过度的关怀,就比如,每次学校放假回家,她都会让舅舅去接我。
虽然心中不耐,但我仍然默默承受这种尴尬的照顾,因为我们三个人,真的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舅舅总会叹息着对我道,你母亲也不容易。
她真的不容易,我明白。
她是那种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但忍耐力却可以伸展到无限的女人。我有的时候会怀疑,她的一生从未有过快乐的时光。
太苦了,没念过几年书,一早出来做事供养幼弟,婚后几年丈夫因事故瘫痪,不久撒手人寰,只给她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和巨额医药债务。
一直到今天。
我不懂得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日我回到家,舅舅不在,母亲阴郁着脸洗衣服。
我说你不开心么。
她一甩手上的肥皂水,道,你叫我怎么开心?
眼泪忽然流下来。
我的心一沉。
她哭着道,医生说最多只有两个月了。
后来她擦干眼泪,洗完衣服,待舅舅回来,我们一如往常那般吃了饭,一起看电视。
一切没有分别。
只是我忍不住把眼角余光停留在舅舅锁骨处那一大块突起的衣物。有小孩的拳头那般大。
深色的贴身恤衫,已经被浸湿一块。
舅舅发现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胸前,自己也低下头来,哎呀一声,神色一瞬间尴尬无比。母亲则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块干毛巾,捂在他胸口。
看起来,这样的动作,像是做过许多次。已经太熟练了。
舅舅按住毛巾,慌忙躲进卫生间,怕我再多看一秒钟。
可我还是看到了,那块雪白的毛巾,已经染上了大滩暗红色的血。
我转头望向母亲。
她面无表情地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有让我告诉你。
她干瘦的手搁在膝盖上,半握成拳,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却依然,空空如也。
舅舅胸口的突起,是几个月前开始有的。最初,只有鹌鹑蛋大小。
那时是夏天,他穿厚厚的恤衫,却怎么也遮掩不了那突兀的一块。
我当时并没怎么在意。
舅舅是母亲的骄傲。
他向来温文尔雅,聪明,努力,从未让这个姐姐失望过。
我父亲过世的那年,他刚刚考上大学。然后年年拿奖学金,假期做好几份兼职,来帮助母亲补贴家用,偿还债务。
他是我的兄长,舅舅,以及父亲。
毕业后进了很好的公司做事,很得上司赏识,两年后已经升了部门经理。这时家里的经济情况有所好转,并且还清了部分债务。
母亲这年才三十多岁,白发却不少,然而心里却是欣慰的。
她相信家里会越来越好。
其实我们都是这样相信的。
年底公司的员工福利,是提供免费体检,舅舅被查出得了绝症。
那年我十一岁。
暑假,跟了母亲去医院看舅舅,他躺在临时病床上,面容憔悴,头发因化疗而掉光。
母亲给他熬了黑鱼汤。他没表示感谢,反而表情冷漠,翻个身把背脊对着我们。
母亲气极,拉着我就走。
一路上不住抱怨,自己工作辛劳之余,还要照顾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还得不到他的好脸色。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
她伸手抹一把脸,说,明天你一个人去。
第二天,她又熬了黑鱼汤,先盛出一半给我喝,剩下的装进保温瓶交给我。
舅舅终于轮到了正式床位,精神看似好了许多,心情也是。见只有我一个人来,沉默片刻,又笑道,过来坐,自己吃水果。
床头柜上有一篮昂贵的进口水果。
我正诧异间,晴走了进来,把手上刚洗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说谢谢。
晴顺势坐在床沿,同舅舅有说有笑的。
她是舅舅大学里的学妹,他们很相爱。
那个时候我年纪虽小,也模糊地知道晴是爱他的。
她是独生女,长得美,家境极好,只是父亲非常势利,一直反对她和舅舅交往。毕竟,论家境,舅舅是绝对配不上晴的。
可是晴不管。她十八岁和他在一起,纵使母亲苦劝、父亲震怒,却依然没有放弃这段感情。而如今舅舅生了这样的病,她依然坐在他床沿。
我母亲并不看好他们。她总说晴太美、太娇贵,连家事都不会做,和苦出身的舅舅是不相配的。她待晴总是很客气,也仅仅是客气而已。
我喜欢晴。
只是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结婚前是个富贵少爷,他和母亲并没有好结局。
十多二十年前,普通老百姓其实不如今天这般谈癌色变,得绝症的人毕竟在少数,大家总感觉这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
所以母亲没有把舅舅的病放在心上,她只是哀叹自己命苦,生活刚有了一点转机却又一头栽进黑暗里。
不知出路在何处。
所幸舅舅刚开始工作时公司为所有员工买了健康保险,大部分医疗费得以报销。
只是工作没了,病休,每月拿一点点补助金。
他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决心另谋出路,自学考了会计证,接一些零散的活回家做,不至于借贷更多的债务。
加入市癌症协会,协同组织运动会,每月主编健康杂志,买许多养生的书籍来看,给家里制定菜谱,带着晴一起去学手工制陶,过年的时候,送给我一个他亲手做的生肖动物。
他是这样的人,努力不让自己沉湎在悲哀痛苦中,而是乐观地相信,一切会好的。
之后的几年夏天,他照例去化疗,头发掉光,但是只要有晴陪在身边,他会逼迫自己微笑。
医生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道病势渐好,后来索性连化疗都不去了,只在家里吃些中药。
母亲劝他时常复诊,他不肯,说对病人一点信心都没有的医生,根本帮不了病人。
只是他和晴的事情一直拖着,女方父亲仍然不肯让步。
我带小鱼回家,她叫我母亲舅妈。又悄悄问我,你舅舅不是才三十岁么?
我尴尬地笑笑。
自从病后,他老得很快,皮肤酱油色,头发稀疏,看似竟比我母亲年纪还大些。陪晴出去买衣服,店员甚至以为他是她父亲。
不是不难过的。
小鱼说,你一定很爱他吧。
是的,我很爱他。他是我的父亲,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
我考入高中那年,妈妈的单位年底搞了抽奖活动,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好运,一举抽中头奖,避暑山庄二人游,包吃包住。
她难得这样高兴,预备带了我去,我称复习迎考没时间,让她和舅舅一起去。
她犹豫良久,让舅舅带晴一起去。
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旅游,虽然很短暂,回来后却念叨了一个礼拜,直道吃、住、行样样好,晚饭桌上竟然还有肥美的大闸蟹。
我同小鱼说,我以后一定要赚许多钱,一定会让我的家人天天都那么开心。
她微笑,又轻轻道,快乐不是钱能够买来的。
几年后,我考入大学,是舅舅的母校。全家难得地下馆子庆祝,晴也来了。
他们在一起已超过十年,我们早就将她当家人对待。
一顿饭还未吃完,他们起身告辞。舅舅说晴住得远,要早些回去。
母亲很不高兴。
那次之后,晴没有再来我家。
母亲觉得很奇怪,借故问了舅舅几次,却也没问出个究竟来。
第二年,传来晴结婚的消息。
这一年,她三十岁。
舅舅带我去参加晴的婚礼。
她真是很漂亮的新娘子,可惜不是舅舅的新娘。
舅舅上去敬酒,他们如旧时般寒暄几句,完全看不出爱人嫁作他人妇的事实。
我没有祝福她。
母亲说,那种女孩子,我们家是留不住的。
她一直不喜欢晴,我突然觉得她是对的。那种女孩子,舅舅错爱了她。
晴结婚时已经有了身孕,几个月后,生了一个男孩。
当时舅舅胸前已经长了瘤。
那年夏天非常热,他兴冲冲去看晴的孩子,回来直说长得像母亲,白皙漂亮。像是讲他自己的孩子那般高兴。
我和母亲都默不作声。我们才不会为了那种女孩子高兴。
那年我二十岁,舅舅三十四岁,从他第一次被查出患病,已经过了九年。
病症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