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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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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一如从前,同样的山同样的水,山脚下是十年一日不曾更貌的小贩商铺、寻常人家,吆喝声都那么响亮中气,让少年人想起太师父带他外出求医时一路游玩的日子,嘴角止不住泛起笑意。
元室入侵,百姓身没于水火,而武当却在这动荡中庇荫了一处桃源,这一切都是要仰仗于山上那位年逾百岁的老道人,自己的太师父。
年幼的张无忌不知道张三丰三个字在江湖中的份量,如今的明教教主张无忌却清楚了,正如他清楚自己是身居何职,这教主一职张无忌本就不想应下,沉甸甸的职权对于他来说是锁链,亦是牢笼,但奈何他拗不过那一跪,推脱不了杨逍的那一句规劝。
既然是杨伯伯所求,张无忌又怎么会真的拒绝,他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耳根子极软,非是大是大非面前,什么话都听得,什么事都应下。
而当张无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便更是如此,他甚至是小心翼翼,做任何事前都又多考虑三分。
清了清自己的脑子,张无忌一路小跑上了武当派,仍是旧时光景,小道童自行演武,各个专心致志只当张无忌是来观览的游人,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了张三丰的居室,却在窗外目睹了太师父重伤呕血传太极。
那伙冒充明教的人已经来了!张无忌只觉自己不能贸然暴露身份,故而找门口的旧识道童清风借了武当的衣服,他将自己珍重的外袄叠好藏在了假山石下,随着张三丰到了大堂。
来人张无忌识得,是赵敏。
冒充明教,栽赃嫁祸,毁人门派,心狠手辣!张无忌心中满是恼怒,又见那赵敏强逼身受重伤的太师父出手,忍不住一步上前就要强出头。
好在韦一笑身随声到,与赵敏你来我往几句过后,便传来白眉鹰王和杨逍的笑声。
张无忌见杨逍推门而入,视线扫视了一圈,看向自己时偏偏停留片刻,又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去揶揄赵敏手下。
杨伯伯认出我了。
口不饶人的杨逍也是意气风发,偶能瞥到年少时的风采,每当这时张无忌才会觉得自己当这个教主并不是被迫,也有几分自愿掺在里面。
张无忌有些心猿意马,见杨逍替太师父挡下了比武邀约,担心不已却又觉得是太患得患失了些,杨伯伯此时伤已痊愈,高深武功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操心。
杨逍被张三丰拦下了,赵敏字字诛心,言语之间皆是要将武当的名声贬落,武当的名与义不仅仅是保全武当派自己,更是武当山下一方百姓的庇护,张三丰深知此战他不得不应,而且就算是拼上他的命,也必须要赢。
这是武当派一直贯彻的仁义。
是张无忌在武当时学会的仁义。
为侠者,当仁心,当侠义,当护百姓而舍性命。
张无忌虽然一直把这些记在心里,但实际上他自知做不到,张无忌的侠是一个小小的侠,他的臂弯也无法为天下人遮风避雨,他的确在努力去做一个大侠,但是实际上他只在乎眼中所及之人。
张无忌还是站了出来,替代张三丰出战,他不怕别人认出他,也不再想明教与武当联手又会激起怎样的江湖传闻,少年人想得很简单,他要保护太师父,仅此而已。
太极初传,赵敏败走,再战成名,当年那个一心求死的小孩不知何时变成了武学奇才,他不仅活下来了,他还能保护别人了,这一认知让小孩一度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世间所有的问题,他有些自满,骄傲,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直到这份自大害了他的师叔。
七虫七花膏!
黑玉断续膏!
张无忌失魂落魄地站在殷梨亭和俞岱岩养伤的小院外,只觉天地都倾倒了下来,不悔与小昭的泪眼,几位师叔不忍心责难又悲伤的神情,他们每一句安慰都在啃食着张无忌的神志,变作最柔软的刀子,刺进心中后横生倒刺,盘踞生长。
“这不是你的错,无忌。”
“无忌哥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公子,你不能自责,你也不知道那是……”
不,这就是他的错!
是他害了自己的师叔们,是他亲手将毒药涂于他们身上,是他的自大让他中了赵敏的毒计,顷刻之间所有的责骂声在张无忌的耳边扩大,重重叠叠不停响起。
如果不是他,爹爹和娘亲就不会离开冰火岛,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太师父就不用对少林卑躬屈膝,自损贤名。
常大哥,纪姑姑,蛛儿,周大叔……那都是他孕育的过失,他活着,就像一个行走的灾祸,
所有人的欲念都是因为他,因他所知晓的宝刀下落而怨恨他,就连对自己最好的师叔们也是因为他而受人诟病,损耗内力。
张无忌,当初就应该安安静静地死在山野间。
悲从中来,张无忌心血上涌,蓦地眼前一黑,只觉自己扎进了一坛泛着松柏冬意的酒中。
“教主!”
张无忌不是在自己房中醒来的,他醒来时房中点着烛火,枕边是熟悉的清香,只是多了一些醉意,他忽然想起杨逍为了与殷梨亭避嫌,自请居于武当派较远的一处客房,武当没有张无忌不识得的地方,他自然也认得这里。
他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没有拒绝杨伯伯传授武功的谢意,他留下了,和不悔还有杨伯伯三个人在坐忘峰度过了几年平静时光,而后他并无奇遇,自然就死在玄冥神掌毒下,他在天上看到杨伯伯替自己立了碑,落了泪,他便想,原来逝去之人真能守住未亡人的一世平安,张无忌满心释然,却梦境一转,又见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杨伯伯以身殉教,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
张无忌是急醒的,他一瞬间就意识到方才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教主,你醒了。”杨逍的声音很平稳,张无忌甚至可以想像出他在说话时抬起又隐下的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怎么了?”张无忌从床上坐起,看着杨逍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身走来,落座于床角一边。
“教主急火攻心,现下应是无碍了,中毒之事并非教主之过,是那赵姓女子太过狡诈,勿要再做挂怀。”杨逍字字句句皆是诚恳,张无忌却半点都听不进去。
张无忌盯着杨逍的眼睛,他很想在那双眼里找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杨伯伯的眼睛总是那样明亮,像镜子又像深潭,看不透,触不到,明明近了却更远。
“不是。”张无忌直直地看着杨逍,说道。
“教主?”杨逍头一次看不懂张无忌眼里的意味,他这般聪明,却不明白少年人是在否认什么。
张无忌突然伸手拽住了杨逍的肩袖,猛地凑上前来,杨逍身体一僵却没有挪开身子,两人近得面颊都能感受到相互的呼吸。
那是带着酒的香气。
那是带着药的苦味。
“……不是这样的,杨伯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张无忌别过脸,一头乱糟糟的发抵在杨逍的锁骨,“我没办法……没办法做一名侠士,我背负不了众人的期望……我、我不想再做张无忌……”
“无忌……”杨逍没有推开张无忌,他知道怀中的少年此时没有别的心思,他只是快崩溃了,一时之间,杨逍突然有些后悔将教主一职强压在张无忌的身上。
无忌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虽经历常人鲜有的磨难却不曾涉世,他一片赤子人心从未进入这个江湖,却是自己将他拉进的。
杨逍拍着张无忌的后背,任由肩襟浸湿,全是少年人的泪水。
张无忌是在杨逍的怀里再次睡过去的,他一边流泪一边意识不清地对着杨逍说了很多话,到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逍便搂了张无忌一夜,就如同哄小时的不悔入睡,只不过如今怀中这个孩子大了些,肩膀厚实些,心思繁杂些。
他听到少年人压在心底的悲哀,那些被傻笑和执拗掩盖的痛苦和挣扎,他也听到断断续续,言不成句的愤恨和歉意。
杨逍听到那些自己从未有过的单纯和犹豫,还听到了无数次的“杨伯伯”。
杨逍的一颗心就像张无忌逐渐平稳的呼吸一样,越来越沉。
张无忌睡着了,杨逍却再难以入眠,他听到了少年人最后那句似梦非梦的话,本就沉下的心像被人攥起又撒开,还好张无忌已经熟睡,或许只是梦呓,或许他明日不会记得自己曾撒娇般开口,这样杨逍便不用去回应。
便不会伤了少年人的心。
烛光之下,双影合一。
他听见少年人贴在他耳边呢喃:
“杨伯伯……无忌喜欢你,就像纪姑姑一样喜欢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无忌呢?”
杨逍弹指,灭了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