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禾的早晨》鲑鱼祭司

4、梦魇和真实

　　四处都是火焰散发着焦糊的浓郁芳香，眼睛里，胸腔里，大脑里，全都为这种芳香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一点可供喘息的空隙都不留。

　　“你不能进去!”

　　四五个脸被熏得炭黑的消防员一边拼命将发狂般要往大厦里冲的舟禾向警戒线后拉，一边忍受着铺天盖地的灼烫气浪对他们喉咙的凌虐，张嘴冲她大声吼叫道。

　　“桐城还在里面!我得去救他!求求你们……放我进去……”

　　舟禾撕心裂肺的咆哮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求，但面色冷峻的消防员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将终于失去了力气的她连拖带拽到了一个空屋子里，紧接着立刻从外面将门紧紧地关住了，舟禾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扑过去，用拳头不断砸着木门，却在木门那仿佛要散架一般的“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中听见门外一个粗噪门一句低沉而愤怒的啐骂声，而后舟禾又听见他放开嗓子叫喊了一句:

　　“快来几把锁!”

　　然后没几秒钟，舟禾便在自己的大声哭泣中听到了几声冷冰冰的铁锁咬进锁眼的声音。门外的喧嚣很快肃静下来，舟禾却仍旧呆立在那锁声之中，好像被谁突然甩了几个耳光，她的眼泪也不流了，似乎被那门外的几把大铁锁给一并锁住了。

　　舟禾跌坐在满是干草的地面上，脱掉断了鞋跟的高跟鞋，终于安静下来。

　　但这种安静不是冷静，而是一种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么多混乱的茫然失措而已。

　　今天的舟禾不是消防员，她只是她自己，穿A字裙，高跟鞋，手里抱着文件夹，化熟稔的淡妆遮住细纹和黑眼圈。

　　今天没有马丁的魔法，她站在这个正常的世界中，被硬套上了已经变得别扭的她自己原本的样子，如同一个恐怖而荒诞的梦境。

　　梦境之中，她看见桐城试图冲进他们刚刚逃离的着火的大厦，桐城的样子也变得奇怪了，他穿黑西装，戴黑框眼镜，嘴边有青胡茬，舟禾看着奇怪的桐城正疯狂地冲撞着试图阻挡他的人们的肩膀和手臂，神情是让舟禾感到陌生和不解的悲怆和绝望。

　　“我女朋友还在里面!我得去救她!”

　　桐城沙哑的嗓子爆发出怒兽一样的咆哮，癫狂地踢打、撕咬横亘于他面前的人墙，终于打开了一个豁口。桐城飞过豁口，不管不顾地向火海冲去，舟禾焦急地想跑过去拦下他，结果却被他冲入大厦前那声同样撕心裂肺的吼声给滞住了脚步:

　　“秋君!”

　　沈秋君在大厦里。

　　让桐城这么拼命想保护的人，名字是沈秋君。

　　有些被刻意隐瞒起来的记忆苏醒了，以各种各样身份出现在舟禾眼前的沈秋君轮番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在犹如丧失理智般地想尾随桐城进入大厦时脑子里还剩下一点清醒的意识，那就是把那份理直气壮地喊出“我是他女朋友”的勇气抛进狂笑着的烈火中，烧个片甲不留。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么。

　　跌坐在黑暗的空屋子中的舟禾想不透，明明她救了桐城那么多次，桐城对她微笑了那么多次，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坐在他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位置的人在一夜之间易了主呢？

　　明明就在昨天，当滞重的黄昏在金字塔上弥漫开来，舟禾把他从玛雅人的祭坛上解救下来时，他还在对她微笑着说，你又救了我呢，可今天，他就可以为沈秋君不顾一切，甚至抛弃掉舟禾无数次辛辛苦苦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的自己的生命。

　　一定是有哪里出错了吧。

　　舟禾在黑暗中木然地捂住心口，此时，狭小的窗外，冲天的火焰挤满了半个天空，让人恍恍惚惚地觉得时间好像倒流到了某一个天空布满了火烧云的黄昏。

　　有人在她的记忆中对她说话，听上去像她自己的声音，又有点像桐城的声音。那人说，你该清醒了。

　　是谁情愿困死在过去中不愿出来。

　　又是谁抛弃过去走的干干净净。

　　你该清醒了，舟禾，是时候从那个梦境中回来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舟禾分不清楚。

　　她站在脑海深处那扇黑色的大门前，用手里捏着的钥匙，迟疑着打开了门，她走进去，看见空荡而黑暗的屋子里正上映着一部电影，男女主角在屏幕上笑的都格外灿烂，男主角是桐城，而女主角，是沈秋君。

　　一帧一帧的画面在舟禾眼中慢慢走过，他们的情侣衫，他们的双人脚踏车，他们的亲昵话语，他们对望时送给彼此的那份藏在目光中的深情，舟禾麻木地站在这部属于桐城和沈秋君的电影前，听着电影的画外音：

　　“小禾……真没想到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误会这么深，真的，咱们不合适，还是做朋友更自然点……恋人啊，就太……”

　　这是桐城对她说的话，这是在他们十七岁时，舟禾绯红着脸颊，向桐城倾吐出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感情时，桐城给她的回复。

　　所以，那些桐城和她在一起的记忆，到十七岁，沈秋君出现的那个夏天，就戛然而止了。

　　所以才会造出那样一个梦境来困住自己，因为在那个世界中，中了马丁魔法的舟禾，会永远都是桐城的黑骑士，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主角。

　　所以在那个世界，桐城才会一直都是少年时代时代的样子，少年桐城为了耍帅，最爱穿白衬衫，那是少女心刚刚开始泛滥的舟禾最喜欢的样子。

　　所以桐城在那个世界只有一句台词——“你又救了我呢”，那是他们上学后，舟禾无可奈何地把作业本递给又打了通宵游戏的桐城时，他对她说的频率最高的话。

　　所以才会制造出那样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来困住自己么？

　　到底哪个才是梦呢？舟禾不知道，她沉默地捂住疼的翻江倒海的的心口，那里痛得就好像刚刚被谁剜去了一块肉。

　　一切都是假的吧，所以。

　　清醒真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

　　舟禾踉跄着退出那间屋子，在她艰难地把门关上的瞬间屏幕黑了下来，灰色的屏幕上，舟禾看见了自己真实的面容，她闭起眼睛，哆嗦着将门锁再一次锁死，而后尽力把钥匙向远处丢去，颤抖着吸进一口充溢着灰尘的空气。

　　既然已经踏出了梦里，那么再回去不就好了。

　　舟禾睁开眼睛，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她慢慢地从小屋的地面上爬起来，捡起被丢在一旁的高跟鞋，慢慢套回脚上，脸上木然的神情在黑暗里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心急如焚。
　　“怎么办……桐城还在里面……”

　　泪水再一次接连不断地滑落下来。

　　桐城还在里面，她的桐城，她的恋人，她的白马王子还在里面，去救桐城啊，这是身为马丁的她身处在这个奇怪世界中的唯一使命啊。

　　快去啊。

　　舟禾蹲在木门前，颤抖着双手开始划一盒她刚刚从角落里翻找出来的火柴。

　　一根，一根，红色的火苗终于跃动起来，芳香渐渐蔓延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