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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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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没有道理不理会陈奇略的好的。风月中人,浅尝辄止,见好就收。老凤祥打的一套上等首饰,从头装扮到脚。沈小姐独坐在镜前,陈奇略站在她身后,差了人端檀木盒子侍立一旁,取了凤钗殷勤为她插在发髻上,再拿起项链在脖后系好,又将沈小姐整个人圈在怀中,执起她的手腕,套上对龙凤镯。沈小姐有些怔然,只是闭着眼任由他摆布,嘴角噙了一点点笑。最后陈奇略从盒子里拈出一对耳坠,凑将到沈小姐鬓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厮磨着为她戴上。“心肝儿,”陈奇略低声道,“有了你,我哪里还用去找别的女人。”端盒子的人早就退了,临走使劲拉了周笙一把。
周笙木木地步了出去,脚下绊了门槛,着实磕了一下狠的。芭铎朝这边望一眼,有些怪不得地开口:“心疼成这样,又不是想不到这出。”周笙自己都觉得脸上笑得很惨,开开口,一腔委顿却不知从何说起。
芭铎许是见他可怜,笑盈盈招手叫他去抹两圈:“都怪我多事。”周笙自坐了,手只是不动。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芭铎虽被轻是杂种人,但多好歹是洋人血。又寄身于此这么多年。要走,即使被搜七刮八地撂下一堆本钱,照样可以不愁吃穿地过。因此行事看周笙不起,拿他左右搬弄还不嫌是非,也在情理之中。周笙真的负了气,芭铎哼一声:“痴子。”周笙想来想去忍不下,闷声道:“你不过要是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芭铎码筹码的手一顿,脸上不动声色,无所顾忌地不快道:“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如果你那沈小姐和街坊四邻的小丫头没两样,你还会看得上她?”芭铎修得细得发指的眉峰一扬,“不就是一图美色二图钱。一旦哪天扎手玫瑰老实服帖,你们也就不记挂了。”
周笙看着芭铎自诩了然的表情,一字一顿重重地说:“是,沈小姐好看,我也真的欢喜。但和钱不钱的没有半点儿关系。”芭铎听他不矢口否认出于美色,倒有点儿意外地抬了眼,猫似的瞳孔缩了缩:“倒是个老实孩子。”她搭讪着岔开了话题,“毛都没长齐,还学着大人来这里鬼混,可要不得。”“我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直到陈大少叫我来,辅导他功课。”周笙摇摇头,这都是孽吧。芭铎冲他眨眨眼:“我就不信他那样的人还对什么学堂功课的上心。你们的洋学堂,我看也教不出太多东西。”周笙想沈小姐应该和她提过几句的,索性也不瞒:“是我来领他的书本帮他做,再下回送过来。实际上是……报他看上的一位女同学的风。”芭铎又笑嘻嘻问:“那陈大少给不给你好处?”周笙点点头:“当然是有,一回一大块。还有这个,用来进你们夜巴黎大门的。”他忙不迭从领口掏出那块陈字玉牌,头上却被拍了一下。芭铎拿手指点他的脑门,俏生生嗔一句:“说你老实,简直就是傻!一点儿心眼也没有!这种事情也是和我这种人说得的?还不快收起来?”周笙不明所以,芭铎言语间已经有了送客的意思:“今天我看你也没机会跟他通什么声气,不如有点儿眼力见,早点回去的好。”她径直站起来,回身要走。周笙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是愣愣地也站起来。芭铎回眼还看见周笙,几步走过来打发道:“陈大少那边不用怕的。”
周笙走出了夜巴黎的流光溢彩的大门,周遭街道都被这种光彩笼在了一种纸醉金迷的声色里。周笙七拐八拐,眼前的霓虹色渐渐淡了,只剩下蓝黑蓝黑的夜。尧山街口,周笙站在马路牙子边,一辆黄包车拉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从他面前过去。就那一瞬间,他心中封存了仅仅一阵的酸楚喷薄而出。他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比陈奇略不上,比任何一个王孙公子不上。他们独占着沈小姐最好的时候,却不曾动过一丝一毫真心。沈小姐的发上插着他们送的钗环,还有更多,都存在百宝箱里。翻检这些珠宝的手,将来终会在风华不在的时刻被一个俗气的暴发户牵去,埋没于某公馆的诸多莺燕里,垂垂老矣,成为红粉骷髅一具。他此刻的怜惜,更多地出于一种刀绞的不忿。别人轻而易举玩弄于鼓掌的东西,他始终是得不到。
周笙抬头想忍住眼泪,可天上圆圆一轮已经被泪水模糊在视线里。周笙将脸埋进手掌里,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
“周笙……?”周笙隐约听见有人试探着叫他的名字,接着是往前紧赶的几步,“真的是你。怎么了吗?”他抬起头,发现是林小姐一脸关切。周笙用衣袖擦擦脸:“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他先前哭得太凶,说话时很努力才控制住不抽搭。林小姐解下了掖好的手帕递给他,轻轻地拍他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周笙半是出于面子,半是因方才铆足劲儿号啕,现下竟然有些累,渐渐地止了哭泣。林小姐的帕子他断然不敢用,只是扯过衣袖,在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多谢你。”他胡乱擦了一阵子,转过眼来,林小姐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周笙便问:“下了学没回家吗?”林小姐摇摇头:“校里准备牵头一个结社的活动,今天就和别人留下来策划商量了一会儿。”周笙问:“结的什么社?”林小姐道:“大概是交谊舞会一流的东西,听说是要响应如今的西方做派。”周笙含笑打量打量林小姐:“看不出你也喜欢那些西式的舞会?”
林小姐顿了顿,犹豫着笑道:“我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但学学也无妨。那裙子是真的好看极了。”她看周笙一眼:“你呢?又是从哪里来?”周笙遮掩道:“幸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哭成这副模样。”二人都笑了,颇有默契地不再提这事。
临了,周笙提出送林小姐一程。林小姐没有明着拒绝,只说家就在这条街上,倒也不算远。周笙莫名地过意不去,还是和林小姐一起走了。他闷着头走,也不挑一句话头。街上的人已经少了,慢悠悠地几个点晃落在渐沉的暮色里。周笙手插入口袋,无意识地揉攥着一方布料。绢料滑软,摸上去,夜一样微微的凉。他攥了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地安静下来。却又猛地意识到这是人家林小姐的帕子。他掏出来还过去,林小姐淡淡瞥过:“这不急。如果你等会儿又不痛快,我还得拿出来。”
周笙颇不好意思,只是握在手心里。他不自觉地侧过眼看林小姐。原先从未仔细瞧过林小姐的容貌,因她待人接物素来清冷,在校里也没什么接触的机会,在人群中见过再别过,也不过几眼,匆匆得像刮过一阵风。今天他算是看清楚了,月下的林小姐被映得瓷白,两道如黛长眉,眉下竟是一双桃花眼。周笙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怎么压都压不住。心里想的那人,与眼前林小姐楚楚的面容慢慢重合,竟然有三四分相像。
他慌忙收回目光,眼下却望见路尽头一座宅邸。小洋楼式样,驻在路灯后,被泼洒了半壁昏黄。再走几步,也就到了那铁栅门前。林小姐揿了铃,周笙站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低声道:“那我走了?”他将手帕递上,林小姐看着他,眨眨眼睛:“不必了,你拿着吧。”周笙只是连连推拒,林小姐执意要给。二人正僵持不下,门却被打开了。
林小姐看向来人,坦坦荡荡地叫了一句大哥。周笙颇窘迫,可见林小姐一脸坦然,自己别扭倒如同心里有鬼,也明白了来人系谁,便是林家大公子林舒榆。周笙颔首见过,他听着舒榆轻轻快快地应了,没什么架子。林小姐介绍说:“这是我一个同学,今天多亏他送我回来。”
舒榆极客气地向他道谢,周笙看他文质彬彬的谈吐举止,乍一看真不知是新晋的治安长。舒榆似乎是别有意味地看林小姐一眼,又与周笙道:“改日方便,不妨来坐坐。”哪怕是客套话,周笙也受用得很。他与林家兄妹道了别,回身归家去。他习惯性地将手插到口袋里,指尖触及一团柔软的东西。他一看,正是林小姐的手帕。周笙拿着手帕叹口气,人是已经走远了,明日上学又有陈奇略盯着,怕是得改日再还。他索性摊开来这一方,在路灯下细细看。
水绿色,周笙说不上是什么材质,或许是丝绸,手感好的很。帕子右下角绣着一只西向的燕子。翩翩然振翅欲飞的样子,身形却不那么苗条流畅,有些胖嘟嘟的憨态。针脚不那么细腻,或许是林小姐自家绣的?周笙想了想,前前后后地看看路人,做贼一样地将手帕叠好,藏进胸口的内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