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阑记》神宵无患子

2、第二章

　　既然等不见人，周笙想，不如自己走了好，免得到时自讨没趣。他推开门，轻轻在身后掩上了，眼前的长廊点起灯，陆续有人在大案上推开牌九，所幸现在还未吵起来。周笙刚要下楼去，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周笙开始并不知是在叫他，后来是女荷官上前来拍他的肩膀。
　　周笙还是有意无意地撇开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女荷官却拉了拉他：“陈大少刚从露台偏门下去了，沈小姐一个人遇到些难处。”周笙条件反射地焦虑了起来，但他立刻稳住阵脚，只漠然一句：“我可管不了。”女荷官直截了当道：“你不喜欢她吗？”周笙当即有些急眼：“喜……！”
　　女荷官咧开嘴呵呵地笑，周笙赶忙刹住：“她是陈大少的人。”女荷官有些惋惜地摆摆头，凑近了周笙，告诉他：“沈小姐，不属于任何人。”
　　周笙赶到露台侧的偏廊时，沈小姐盘发已经散了一半，盘扣也稀稀落落地半开半掩，正想撑着墙发力站起来。周笙一眼就看见她撇得有些奇异的脚踝，颤巍巍地蹬着一只高跟鞋，二话没说就递过一只膀子去。沈小姐直起身，倚着墙淡淡地看他。周笙被她这么一瞅，竟然有些发虚，将头扭过了。沈小姐慢慢地说：“笙哥儿，既然来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背着我。”
　　周笙浑身一颤，月白的学生改良衫子已经贴胸贴背的，怎么好去扶沈小姐。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沈小姐见状，自己攀上了周笙的手臂，整个人欹了过去，两条胳膊往周笙脖颈上一环，两腿向上一提一夹，就圈住了周笙汗湿的腰。周笙已经木了一半，险些站不稳。这时候他觉着不对，试探着问：“沈小姐……您的好旗袍……”
　　沈小姐的下巴颏硌着周笙的肩：“早被陈奇略这个王八蛋撕了大开衩了。”如此露骨的话，给沈小姐这么井水无波地一说，不过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尽管如此，周笙就是再不解人事，也能猜到方才大半经过。
　　沈小姐趴着，絮絮地在周笙已经红透的耳边吐气如兰：“被撞破花心，难堪就完了，我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还非要涎着脸皮凑上来，不依他还要恼。我倒不屑得吃哪家好女儿的干醋，只是陈奇略实在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哪里能往下三门里作我。”一句接着一句，句句印证着周笙的猜测。沈小姐抱怨起来倒不像真的置气，却又没有感情一般，不断地往下念，念不完一样。可能是到了已经什么人没见过的地步吧。沈小姐停了停，吩咐周笙道：“你扶着我的腿。”周笙支支吾吾地推辞，沈小姐似乎是皱了皱眉头，但纵使不快，也只淡淡嘲一句：“你们读多了书的学生仔，多半都有这个毛病。”她没再要求，倒是将手脚都松了松：“你还是扶着我吧。”
　　这一动，沈小姐倒不要紧，周笙却直觉得沈小姐软绵绵的身子在他后背蹭动了两下，直蹭得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好受。沈小姐不知道，挽起周笙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他一把：“扶我上楼去，三楼最里间的就是。”周笙理所应当应了一句：“我知道。”沈小姐却沉默了，片刻后，她拨拉一下鬓边的散发：
　　“你如何知道。”
　　周笙一僵，赶紧扯了谎：“头一回来的时候，瞎撞就到了楼上，听有人说找玫瑰沈就在最里头，就知道找错地方，连忙下来了。”沈小姐让他下了这个台阶，又不知为什么给他另一个高台阶，“嗯”了一句便另接了一茬话：“你给我讲讲那个什么，林小姐。”周笙头摇成拨浪鼓：“沈小姐别为难我，您知道我这……怎么好提。”沈小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难道说笙哥儿中意她，又被那个杀千刀的棒打鸳鸯了么？”周笙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决计不喜欢林小姐那种……”“哪种？”周笙咬咬牙：“平日里清清高高，不爱搭理旁人的做派——沈小姐千万别告诉陈大少去。”沈小姐道：“我如今也不愿意搭理他。看来陈大少是烦了我这种俗人，要尝点儿斋饭改改胃口了。”周笙还没来得及劝，沈小姐又盯住了周笙：“看不出笙哥儿喜欢开放些的女孩儿。”周笙低下了头，若说开放，沈小姐可一点儿不沾边。他不想沈小姐越谈越没谱，就缄了口不说话，只顾着走路。
　　沈小姐贴得他很近，近到周笙甚至可以闻到她耳根肌肤上生出老式的檀香气味。周笙有些惊讶，按说这样的交际花，用的往往是些洋牌货。或许这就是沈小姐不同的地方。十里风月场上多得是摩登靓丽的洋派，嬉笑怒骂都铺张浓艳，冠名纽约巴黎。少的是旧式波澜未惊，袅娜一段娉婷，终究为贵物稀。
　　周笙正细细比较细细琢磨，忽而沈小姐停了，周笙问：“怎么？”沈小姐的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衣领，脸上漾开一丝玩味，一双红唇缓缓送近了。周笙生怕被人看见，又顾虑着沈小姐脚伤，推又不是，受又有惧，声音也抖了，不住地唤道：“沈小姐……别这样……”沈小姐贴近周笙，却不动了，距他的面庞还有一寸。她微微笑了一笑：“陈奇略看不起我，你也不想要我吗。”周笙咬咬牙，大着胆子伸出胳膊，将沈小姐整个人担开扶稳。沈小姐被他担着向前走，木偶一样散着手脚，她开口，仿佛是自我安慰一样：“我倒忘了，学生仔，一个二个，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这时一条走廊也磨磨蹭蹭快走到了头，外面有人走动起来，周笙本就窘迫，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前去。沈小姐问他：“是芭铎告诉你我在哪里的？”芭铎想必就是那女荷官，沈小姐猜到半分：“既是这样，她必是会在这附近等我。你送到这里就好。”周笙如获大赦，但还是不忘小心地松开沈小姐，助她慢慢在地上着点力。沈小姐不紧不慢地催他走：“仔细被人看见，快家去吧。”周笙点点头就告辞，心跳得还是如打鼓一样。
　　他回过头又看看她一眼，沈小姐正低了头在盘她的头发，挑一绺垂下，其余的在脑后一来二去地绑。泛黄的灯光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旗袍下若隐若现的两条腿净黄匀称。周笙赶忙回了头，突然就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扶住她的腿，把她背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