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六辩

1、全文

　　1、

　　当宋豪他们正合伙将被打得半死的李芃宁拎起，准备扔进臭水沟的时候，赵君然出现了。路见不平一声暴吼，“放下！”宋豪正讶异于“这家伙咋这么轻？”冷不丁被赵君然吓了一跳。“哟，赵老师，您怎么有空出来体察民情啊！”宋豪站直身体，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看着赵君然。负在身后的手示意其他人赶紧走！众人立马一哄而散。

　　赵君然的目光从宋豪脸上，移到奄奄一息的李芃宁身上，又移回宋豪脸上。气得嘴角直发抖，“我不来你们岂不是要杀人？！”“瞧您说的，哪能杀人啊。杀人是要坐牢的。”宋豪干咳一声，往李芃宁身上唾了一口浓痰。

　　“好了赵老师，我妈该叫我回家吃饭了。”看赵君然将要发作。宋豪摆摆手，学他爸摆出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要是还有烟就好了，他想。

　　赵君然的脸抽动着，手臂拳头也抽动着，恨不得一脚踹死这只兔崽子！“滚你妈的”四个字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无比烧心。忍了又忍，“明天叫你爸来学校。”“那不行，我老子明天要跑长途！”“那就叫你妈！”“好吧好吧！”宋豪抠了抠耳朵，麻杆似的身体比赵君然还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君然，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还有事吗？赵老师？”这声赵老师叫得诛心无比。赵君然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滚！”宋豪却笑嘻嘻地捡起地上的书包，回家去了。

　　此时正值黄昏，天慢慢暗下去，半空中暗色的云层翻转浮动着。

　　2、

　　“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怎么样，”李芃宁艰难地靠着床头坐起来，骨折的肋骨让呼吸都变得很难熬，有些生不如死的错觉，“不过还是谢谢您。”

　　赵君然默然了许久，看着李芃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和短短的头发。迟疑道： “我......先回学校上课，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说着目光转向旁边安安静静看着李芃宁的女生：“小竹，你好好照顾芃宁，我给你批假。”小竹点点头。

　　李芃宁看着小竹，紧蹙的眉眼慢慢晕上笑意。

　　“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伤成这样还笑，傻不傻？”

　　“还没死就应该笑。”

　　“你看，还说你没笑。”

　　… …

　　3、

　　李芃宁终究还是死了，掉进河里，顺水而去。救援队秘密打捞了三天，捞出了死猫死狗，还有镇子东头王家老太太走丢的猪崽，就是没有捞回李芃宁。小竹突然发现，镇子里这片老天，似乎从来都不会亮。

　　“妈，你知道芃是什么意思吗？”

　　“旁哪样旁，还有多久你就要高考了？啊？！花着你妈的钱，书不好好读，一天疯疯癫癫的！不准哭啊，妈不是骂你，妈是为你好！”小竹的妈妈头都没抬，咣当咣当洗着盆中碗筷，撒气似的。

　　小竹低下头，悄悄掉了一滴眼泪。

　　… …

　　赵君然感觉胸中憋着的那一股气，不知道从何时、从哪里消散无踪了。只剩下缓慢的悲怆在流动，不知是为谁。一开始，李芃宁白净的脸还会在眼前晃个不停，晃着晃着，就像死掉的萤火虫一样，慢慢暗下去了。

　　“赵老师，你看，孩子们就要高考了。”校长笑眯眯的坐在黑色的老板椅上，摊开一双屠夫似的大手，“比如宋豪这些孩子啊，还有大好的未来，而且他们都还未成年。”

　　赵君然没说话。

　　“退一步说，我希望将这件事对其他同学的影响，减到最小，不要影响他们的高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君然还是没说话，他甚至都没怎么注意校长在说什么。

　　“我知道教师的这份工资收入对你还是挺重要，”校长继续道，“你对李芃宁的维护我也看在眼里，正好快要评职称了。有些事，人家都父母不追究，你就不要深究了。”

　　赵君然哑然，浑身血液流进脑子里，又冷却下来，流归身体各部，空闲的椅子好好的摆在手边。拿起来，打爆他的头，有个声音说。

　　“我明白了，校长。”赵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哦，芃是野草丰茂的样子。

　　… …

　　“豪哥，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胆子最小的小水摸了摸光光的脑壳，又摸了摸后颈，感觉仍有些毛毛的，“有你个傻X鬼！”宋豪把拎着的破竹篮扔给小水，竹篮里头兜了一些黄色的纸钱，“老头非要逼着来烧纸钱，烧烧烧个屁！”

　　“豪哥，你说李芃宁她爹为啥拿着钱就走了，也没闹？”

　　一边的张旭捏了捏拳头，得意道：“说不定他还想感谢豪哥呢，谁特么知道！再说李芃宁也忒不经揍了。”小水笑了笑，一开始，小水是宋豪主要的欺负对象，直到后来李芃宁的出现。欺负人的感觉其实真的不错，小水开始相信，人坏，其实是没有原因的。

　　“豪哥，”小水继续没话找话，“小竹那丫头还是不给您面子啊？您放心，李芃宁都死了，这时间一长，说不定… …”

　　宋豪大摇大摆的步子滞了一下，回头就是一脚，踹在小水肚子上，小水翻个跟头，惨兮兮地趴在地上抽气，像条狗。张旭讥笑两声，“就你特么话多！”

　　风凉飕飕地吹着，把云推过来盖住月亮，只剩下一条缝，像一只盯着大地的眼睛。

　　4、

　　第一个死的，是胆小的小水。像他的名字一样，在水里。两只肿大充血的眼睛愣愣地望着池底，好像是在思考，人死，到底是有没有原因的。

　　小水妈是个挺不容易的女人，小小的个子，小小的手脚。就这样一个小人儿，手脚并用抓住校长昂贵的西服，哭天抢地。哀嚎着“我的儿！”五大三粗的校长涨红了脸，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藤蔓似的小妇人。小水爹站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盘算学校要赔多少钱才够重新养个儿。

　　担架就停在学校大门口，白布单凸起一座人形的坟墓。

　　挤在人堆里围观的宋豪，把目光转向安安静静站在远处梧桐树下的小竹，想了想，还是挺胸抬头地走过去，手心却还是悄悄出汗了。宋豪假装不经意地站到小竹旁边，干咳一声，“那个…小竹你，怕不怕？“

　　“你怕不怕。“

　　“笑话，我是谁？我会怕？ “宋豪挺了挺排骨似的胸膛。

　　小竹却没再搭理宋豪。仿佛她一直都安安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穿着白裙子，从未说过话。风穿过燥热的人群，撩起小竹耳边一缕青丝。

　　宋豪感觉有些毛毛的。

　　… …

　　赔了钱，小水人形的坟墓从学校门口消失了，小水妈的哭号也从校园消失了。像穿过头发溜走的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5、

　　第二个死的，是张旭。和他爸给他留下的破房子一起，烧成一堆黑炭，灰飞烟灭。小镇的天一直都灰蒙蒙的，仿佛从未见过阳光。但大家都习惯了没有阳光的天空，就像蠕虫习惯了地底的黑暗。

　　宋豪开始怕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舌头舔了舔他们几人的命运，然后“崩”的一声，全断了。宋豪的叔叔有一张通红的脸，似乎连脸上的麻子都是红的。他就是公道，但他从不偷懒，死人不会说话，但是痕迹会说话。意外就是意外。

　　两次意外。

　　… …

　　你怕不怕。小竹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呼啸着，敲打着宋豪的脑袋。宋豪真的怕了，“叔叔，你说会不会是李芃宁… …”叔叔掸了掸烟灰，沉声道：“你觉得世间有鬼吗？”

　　“这… …”

　　“不管有没有，你自己小心一点。”叔叔顿了顿，烟头的火光慢慢熄灭了，“最近，有人在传，看见一个白衣黑裤的人在臭水河边游荡。”看宋豪一惊，他又赶紧摆手道：“不过你别怕，我今天晚上就带人去蹲守，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宋豪还是有些忐忑：“要不，我也去吧！”

　　接连几夜，徒劳无功。宋豪开始怀疑是不是有鬼，似乎全镇的人都能看到臭水河边那个白衣黑裤的人，就只有他宋家的人看不见。班上同学的眼神越发怪异。臭水河的臭味似乎时时刻刻都缠在身边。

　　宋豪越发的胆小。他怕，怕鬼，怕死，怕第三次意外。

　　… …

　　6、

　　宋豪没有死。

　　他每天等待着死亡，死亡却迟迟未到。他想象着各种死法，想象自己的死相，想象会不会痛。其实他宋豪最怕痛。他在脑海中拼命想象，当初殴打李芃宁的时候，李芃宁是如何的痛。那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具体。

　　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萦绕在四周，时时刻刻伴他左右。

　　直到有一天，宋豪感觉皮肤被轻轻碰了一下，不重，也不痛，像羽毛扫过水面。却在宋豪脑子里丢下了一颗炸弹。惊悚，可怖，令理智瞬间灰飞烟灭。

　　慢慢的，那个触感出现得越发频繁，越发沉重。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拳头，用尽全力，拳拳到肉，发泄滔天的恨意。宋豪看到皮肤上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淤青和触目惊心的血口，连内脏似乎都开始腐烂，呼吸带着血腥味。疼痛令人更加难以忍受。可是叔叔告诉他，这是幻觉，老爹告诉他，这都是幻觉。

　　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的伤口，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哀嚎。

　　… …

　　“小竹，小竹你救救我。”宋豪扭曲着脸孔，像一只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蠕虫，“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让她放过我，我不该… ….我不该… …”

　　小竹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皮肤白皙，眼神温柔，“世间是没有鬼的，但心里有。”

　　宋豪疯了。

　　… …

　　世间已经没有李芃宁了，但小竹的心里还有。

　　7、

　　李芃宁是女孩子，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知不知道？

　　但小竹还是喜欢李芃宁，喜欢她干净的眉眼慢慢染上笑意的过程，喜欢她把白衬衫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的样子，喜欢她鲜活的表情，喜欢她所具备的所有人都没有的同情心和善良。

　　李芃宁就像是小镇许久不见的阳光，只有小竹喜欢，其他人都不喜欢阳光。她就像一滴溅进油锅里的水，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终被暗暗排除，所有人都暗自高兴。

　　他们难以容下一切，除了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