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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中事 ...

  •   17年写的短篇,《剧透误我》里的左靖炎故事原型,和正文内容后半截差别很大

      【文案】

      大殷之朝,唐国极东有城,名隐仙。隐仙城北七百里,有山名碧琼。

      或曰:尝有人迷于山中,遇仙人立云间。观其容当不足而立,然发白如雪,不似青年。倏而隐去,不复见。

      ——《万灵录·旧闻篇·殷·碧琼》

      第一章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传说中的神仙无所不能高贵冷艳不食人间烟火,白婧源表示,传言不可信

      大殷朝武乙在位的第二十三年,武乙病逝,其子太丙即位。

      但到了这个年头,大多数百姓已不太记得那坐在遥远都城中的君王姓名,正如诸侯们也已不怎么将那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放在眼里。

      是以新王即位这般事,最终平平淡淡地终结在诸侯们看似真心实意的恭贺中,掀起的波澜还没有杨国国君另立世子一事来得大。

      但无论如何,这一年影响最大的事,还是发生在纪国。

      这是纪国王后去世的第六年,自五年前起,群臣就在不停地上疏进谏,道是王后已逝而无子,后宫空置,一国却不可无人继承,请求国君以社稷为重,另立新后,广纳后宫。然而五年中,纪王在这件事上始终装聋作哑,不置一词。群臣叹几声红颜祸水,转头又上了新的折子,誓要引导国君回归正途。

      就在天下人都以为这场拉锯战将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时,纪王终于不再沉默,而是乘着新王即位的当口,雷厉风行地立了发妻留下的独女为世子。此事一出,天下哗然。女子不得干政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何况是将女儿定为未来国君?

      纪国群臣涕泗横流,纷纷道是于礼不合。偏偏纪王一意孤行,一句“大殷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得为君”堵得众人哑口无言,群臣除了在家中叹两声“吾国危矣”却也无可奈何——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过往五年中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职位变动,竟导致如今掌控实权的基本都是纪王亲信,而反对最激烈的那些人看似也有不少手握重权,却也无力对纪王造成压力。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纪王立女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却不过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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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闻说,碧琼山上有仙人。信者有,不信者亦有,少有人敢说自己真的见过碧琼山上的仙。

      而只有山中人知道,这传言可不是空穴来风。

      碧琼山上有九峰,各峰峰主又各自有九个嫡传弟子,取的是九九归一的意思。九个徒弟,说多其实并不多,各峰峰主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寿命,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抽点时间出来养大九个孩子并不是太麻烦的事。但偏偏有人以“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有事,弟子服其劳”为理由,将带孩子的差事丢给大徒弟,自个儿逍遥去了。而其他各峰峰主在对这个同门师弟感叹了一番“朽木不可雕”之后,却也只能同情一把拜错师父的清流峰大弟子乔婧涵,各自散了。

      半月前,清流峰峰主曾对女世子之事随口点评了两句。道是人间帝王到底与方外之人无关,世人追求的是功名利禄,而他们追求的却是长生之法,是以别说只是纪王立女为储,哪怕是太丙把一只猪立为了储君,都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既然走了这修仙之路,便该心无外物,更不能时时想着山下红尘之事。

      对此,大弟子二弟子虚心受教,三四五六七八弟子无声微笑,如果他们知道现代有一句话叫“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一定会集体点赞,至于九弟子,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反正所有人都习惯了,就好像习惯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一样。

      没两天,刚说过不要想着山下之事的清流峰峰主便愉快地将一应杂事扔给大弟子,自己“下山历练体悟红尘”去了。全山上下呵呵一声,表示不出所料。

      对于乔婧涵来说,山下谁做国君谁做世子确实不怎么重要,单单山上的事就忙得她焦头烂额,尤其是——

      “大师姐大师姐不好啦——小师弟他、他烧了万师叔的竹林,这会儿被罚跪在抱琴峰前啦!”

      乔婧涵扶额,对,尤其是这个一天不闯祸就不舒服的小师弟。

      ——————————————————————————————————————————————————

      然而作为嫡亲大师姐,乔婧涵怎么都不可能不去管他,于是只能顶着其余师弟师妹半是同情半是调侃的目光,离开清流殿,上了抱琴峰,求见万峰主。先是为小师弟的顽劣道歉,然后再三表示自己教导无方,接着割地赔款承诺了大量补偿,并表示回去后一定严加惩处,最后才提出把人带回去。一套流程熟练又周全,一看就是经验丰富。

      即使抱琴峰峰主还在心痛自己的宝贝竹林,此时也忍不住对乔婧涵报以同情的神色,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询问:“师侄啊,邹师弟什么时候回来啊?”

      乔婧涵努力微笑:“师父下山时并未提起,只说没有……大事,不必寻他。”

      抱琴峰峰主立刻发现乔婧涵有所省略:“……他说没有什么大事?”

      乔婧涵沉默了片刻:“……没有碧琼山即将被灭之类的大事。”

      抱琴峰峰主长叹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同样作为下梁之一的乔婧涵一时无言以对。

      抱琴峰峰主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误伤他人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是针对你,你属于歹竹出好笋范畴。”

      乔婧涵:“……多谢师叔?”

      抱琴峰峰主似是突然发觉在徒弟面前骂师父不太厚道,但除此之外又无甚好说,不由又是一阵沉默:“……算了算了你把人带回去吧,和他师父一样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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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赔礼道歉加赔偿,等到乔婧涵心力交瘁地领着左靖炎回到清流峰,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左靖炎到处闯祸,其余弟子通知乔婧涵,乔婧涵上门道歉领人回家。以上步骤几乎成了清流峰每天的固定日常。

      按照清流峰峰主的说法,很多事都是相对的,好比在外人面前短是必须护的——全峰上下最“短”的自然是非左靖炎莫属——若是让这混小子被外人罚了去,他作为师父也是脸面无存;但关起门来大家都是自己人,那就是想怎样就怎样,该罚就罚该骂就骂,只要不把人打死,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然而这句话,因为清流峰峰主成天往山下跑,小小年纪便不得不顶着师姐之名干着师父之活的乔婧涵在这么多年中却始终只做到了前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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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婧涵拎着左靖炎回到清流殿时,其余内门弟子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殿中嗑瓜子。

      说是拎着,其实也不准确,山中弟子是根据入门时间排的行,所以乔婧涵论排行比左靖炎高上许多,年纪却没大多少,所以这会儿在身高上真心占不到什么优势。于是说是乔婧涵拎着左靖炎,实际上是左靖炎配合着往回走。

      一进清流殿,把人往地上一摔,乔婧涵回头就一脚踢在大殿门上,沉重的大门轰然关上,震得整个清流峰抖了三抖,顺便隔绝了一众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作为地位较低的内门弟子和地位还要低的外门弟子,对这个成天惹是生非人憎鬼厌的峰主小徒弟始终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态,可以说左靖炎是九个嫡传弟子中最受其余人欢迎的一个,但这欢迎中其实包括了很大一部分“峰主嫡传也不过如此”的轻视与不屑,比起其余貌似高高在上的嫡传弟子,他们自然更乐意与左靖炎来往。但比起和他来往,他们更喜欢看的,还是每天固定上演的“小师弟又犯山规,大师姐严惩不贷”戏码。

      这些愚蠢的非嫡传弟子啊,到底还是太天真。没见哪怕这时大师姐踢的都是门而不是小师弟本人吗?当然,能把一贯温柔好脾气的大师姐气成这样,小师弟也真不愧是小师弟啊。

      ——By 六师妹白婧源

      “跪下!”

      乔婧涵柳眉倒竖,对着配合地往地上一躺的左靖炎喝道。

      这边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嬉皮笑脸,另一边其他几个清流峰嫡传弟子却在无声地使眼色打手势。

      白婧源朝着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一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四师弟程靖烛想了想,郑重其事地伸出三个手指;七师弟何靖烨和五师弟韩靖灼几乎同时抬手,前者比了个五,后者比了个二;八师妹顾婧滟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三个手指;三师妹柯婧流不急不忙,比了个一;一边的二师弟卢靖焕冷漠地扫了几个师弟师妹一眼,又转回头去,一副“我不屑与你们同流合污”的高冷模样。好在大家基本也都知道这位什么德行,也不去管他,目光都集中在了白婧源身上。

      白婧源气定神闲,摆了摆手。

      翻译如下:

      白婧源:“买定离手?”

      程靖烛:“三句。”

      ……

      柯婧流:“一句足矣。”

      卢靖焕:“胡闹!”

      白婧源:“我看一句都不用。”

      这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这边左靖炎刚刚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慢吞吞地跪下去,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乔婧涵。

      左靖炎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水光滟滟,天生带三分笑意,笑起来时流光溢彩,不笑时偏又带了些无辜和讨好。按理说一个大男人一脸委屈是个很惊悚的场面,偏偏在他身上不带一点违和,只叫人看得心都软了。自小到大,也不知他靠着这张脸和这炉火纯青的装可怜水平平白占了多少便宜。任是对方怒火如何高涨,对上他却怎么也发不出火来。而这其中,又以乔婧涵为最。

      果然,十几秒之后,在大多数人见鬼的眼神中,乔婧涵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你起来说。”

      那边白婧源得意地扫了其余人一眼,伸出手来,其他人不情不愿地各自从袖中摸出三块灵石放到她手中——自然,卢靖焕仍是一脸冷漠,但到底是没阻止。

      那些破了费的弟子,个个恨铁不成钢地死盯着自家大师姐看:大师姐我求你有点原则行吗?还真的是小师弟一句话没说你就让步了啊!麻烦严格贯彻师父教导不!行!吗!

      而另一边也已经进行到了“下不为例”,诸弟子纷纷扶额,自家这位小师弟向来是积极认错坚决不改大师姐你还不懂吗?

      奈何主事者选择性失忆,旁观者也只能保持沉默。

      柯婧流挥挥手,一边表示没戏可看了散了散了吧,一边还在心痛自己那三块灵石。

      ——————————————————————————————————————————————————

      第二天——

      “大师姐大师姐不好啦——小师弟他又偷了醉仙峰的酒!沈师叔正在醉仙峰大发雷霆要打死他呢!”

      乔婧涵无声哀叹,收拾东西起身出门,脚步声逐渐远去,嫡传弟子们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赌局又一次摆下。

      白婧源笑意盈盈,眼波流转:“赌这次大师姐多久才能回清流殿,差距在一刻钟内算对,赌注三块灵石,买定离手——”

      那时的岁月,是山中无事,是年少无忧。是一幕幕过往,隐于如水流逝的时光背后,却牢牢镌刻在另一些人心上。

      第二章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什么乖巧可怜的小师弟,乔婧涵表示,那都是第一眼的错觉

      众所周知,清流峰九弟子左靖炎是整座碧琼山上最大的一朵奇葩。

      而地位更高一点的则知道,真正能被称为碧琼山第一奇葩的其实是左靖炎他师父,做徒弟的目前还不够格,至于这位未来能否青出于蓝,那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和成天在山下浪的清流峰峰主相比,其他峰主绝对算得上是宅得可以——假设那时有宅这种说法。他们一般情况下一年走得最远的一次也就是前往碧琼山主峰去喝茶,自然,清流峰峰主永远是处于缺席状态的。于是就像左靖炎闯祸乔婧涵收拾是清流峰每日固定戏码一样,口头讨伐清流峰峰主也是每年碧琼山上的传统剧目。

      而清流峰峰主最受诟病的一点便是他对徒弟的不上心,用其余峰主的话来说,便是“果然除了字面意义上的领进门什么都不干”以及“若不是运气好收了个好徒弟碧琼九峰早变成八峰了”——当然,这里的好徒弟指的自然不是深得师父真传的左靖炎。

      然而,左靖炎这个公认的“不愧是那位徒弟”的新一任全碧琼恶心人之最,却实在是清流九大弟子中,与峰主相处时间最短的一个。

      一般人大概很难理解反正都是从来不管,到底是怎么分出相处时间长短的。但这事其实很好解释,因为其他弟子好歹是做师父的亲自领上清流峰的,左靖炎却是被大师姐乔婧涵捡回的碧琼山,清流峰峰主不过是点了个头而已。

      彼时清流峰峰主刚刚拐回了八徒弟顾婧滟,自然未入门的顾婧滟还不叫顾婧滟,而是叫顾小妹。小姑娘自上了清流峰就哭个不停,见谁都不说话,而那时年仅十三岁的乔婧涵还没开始给自家小师弟收拾烂摊子,却已经习惯了帮自家师父处理麻烦。好声好气任劳任怨地哄了顾小妹两个时辰,才终于打听出了师父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山下正逢乱世,天子式微,诸侯争霸,百姓流离失所。乱世中多的是英雄,也多的是年幼失怙或是被家人遗弃的孤儿,碧琼山上大多数弟子便是由此而来,毕竟身为孤儿,亲缘已断,心无旁骛,方才有益修行。但问题是,顾家虽算不上大富,养个女儿却也还养得起,所以顾小妹并不属于孤儿范畴,结果却被清流峰峰主当成无家可归的孩子名为收徒却更像是绑架地带上了山。偏偏顾小妹生性腼腆,一着急更解释不清,最后竟是被吓哭了。

      乔婧涵听完前因后果,沉默半晌,转头下了山去寻顾家。果然顾家正因为丢了女儿急得焦头烂额,总觉得顾小妹一定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某种意义上,这说法倒也没错。乔婧涵大费周章找上门去——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把自己家在哪里记得一清二楚——又解释了老半天,才让顾家人相信了她的话,等到他们松了口允许顾小妹在碧琼山上修行,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

      身心俱疲的乔婧涵这才终于能够踏上回山之路,结果正走在街上,路边忽然冲出来一个小孩,一头就撞在了她身上。那小孩仰着头巴巴地看着她,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连长相都看不太清,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清得像是两汪泉水,映得出人影似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最后还是乔婧涵先撑不住,柔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这倒不是乔婧涵对这小孩的第一印象有多好,只能说是被她师父坑出来的本能,任是哪个人数年如一日地负责带小孩,都会习惯成自然的。

      小孩嘴一瘪,眼睛一眨,扑簌簌眼泪便落了下来,抽抽噎噎:“……姐姐,我饿。”

      ——————————————————————————————————————————————————

      在这件事上便可以看出,左靖炎一装可怜,乔婧涵立刻败退三千里的情况实在是自初遇便存在了。总之,那时候连个正经名字都还没有的左靖炎,在老天赏饭吃的那张占便宜的脸被尘泥遮了大半的前提下,靠着说不上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磨炼出的脸皮,不仅让乔婧涵带他吃了饭洗了脸换了新衣服,还成功地被带回了碧琼山。

      只能说,即使那时的乔婧涵已经与各种性格的小孩儿打了多年交道,但接触的好歹都是天赋过人心高气傲的主儿,却还真是头一次碰见左靖炎这种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和“但凡得寸必要进尺”奉为人生宗旨的人。

      这么个看着就可怜兮兮的孩子,沉默地亦步亦趋跟在一个服饰精致的少女身后,引得路人纷纷注目。虽然碧琼山的门人都不在乎他人看法,但却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何况是乔婧涵这个带惯了孩子小小年纪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慈母属性的大·万年背锅·师姐。

      到最后,乔婧涵不出意料地心一软,想想清流峰也不差那么一个人的饭,哪怕天赋再差,当个外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从后来左靖炎作天作地天天惹祸却还没被主峰峰主清理门户赶出山门就看得出他的天赋实在惊人——于是还是松口带着人上了山,从长远来说,又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

      清流峰峰主向来浪得可怕,却生生被定下的收徒指标挡住了追求自由的脚步,怨气重得可以笼罩整座清流峰。也因此,在师兄弟们精挑细选严格把关平均百年收一个弟子的时候,他只要看到一个天赋足够标准的孩子就各种坑蒙拐骗地丢进自己门下——好比绑来的顾婧滟和生生从天穹峰峰主手下抢来的卢靖焕——在乔婧涵入门之后的短短十年中便收了八个徒弟。事实上,若非清流峰向来是碧琼山战斗力之首,入门天赋标准高得吓人,其余峰主毫不怀疑他能在一年里收齐九个徒弟。

      故而,“求贤若渴”的清流峰峰主在看到左靖炎天赋的第一时间就爆发出了巨大的热情,乔婧涵回到山上还不过半个时辰,左靖炎的名字已经记上了名录,而做师父的则如释重负喜大普奔地下了山。

      在那一刻,乔婧涵其实是很同情这个小师弟的,甚至还情真意切地去和左靖炎解释师父刚收完你就走绝不是嫌弃厌恶你,这实际上是师父他老人家对你的信任,相信即使没有他,你也可以有所成就,所以希望你好好努力,有不懂的问题就来问师兄师姐,在师父下次回来的时候不要让他失望。

      当然,乔婧涵在这么说的时候,内心其实很是怀疑师父他是否会记得自己这些徒弟,更别说有失望这种情绪了。

      那个时候的左靖炎因为自小没过什么好日子,完全算得上是形销骨立,任是底子长得再好,瘦得和个鬼——还是显而易见的饿死鬼——一样,都是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眼睛便显得更大更亮,人又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笑得又甜又软地站在乔婧涵面前,要说有多好看是不可能,却只看得乔婧涵满心怜惜,只觉得这孩子乖得让人心疼。

      只不过,后来无数的事实证明,阅人无数的清流峰大师姐难得地看错了人,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论及天赋,左靖炎真的是半点不虚,随着他在山上从一个瘦小的孩童一日日长成翩翩少年的模样,修为算得上是一日千里,不过短短十二年,年仅十九岁的左靖炎已经能够吊打自己大部分的师兄师姐,也就只有入门最早的乔婧涵和修炼狂人卢靖焕尚能勉强压他一头。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作死功力也是与日俱增,日常闹得整座碧琼山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而日子,便也在各峰峰主的叹息声和小辈们的嬉闹声中逐渐过去了。

      ——————————————————————————————————————————————————

      很多年以后,左靖炎其实都还记得当年的事。

      他记事早,小时候的事情至少都有个模糊的印象。只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毕竟他并没有太过曲折离奇的身世。虽说幸福的人生大多相似,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诚然左靖炎的童年绝对算不上幸福,在那个时代却是最常见的。

      于是他记住的,也不过是那些战乱、征兵、贫穷、饥饿,还有后来的流离失所与乞讨为生,就如这个时代其他大部分的孩子一样。

      有时他自我调侃,说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他其实也清楚得很,在这个年代,这都算不上什么苦,毕竟一千个普通孩子里至少有七百个都经历过这些,而其中起码有六百九十九个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某个角落,只有那些格外聪明或者格外幸运的孩子,才有机会活下来。

      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不是幸运地遇见了乔婧涵,大概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传说中的仙人;而若非他当时死不要脸地跟了上去,结局也不过是他在死之前曾遇见过一个仙人罢了。

      万年真相帝白婧源曾感叹过,其实左靖炎最厉害的地方既不是他的修炼天赋,也不是他的惹祸能力,而是他敏锐到近乎诡异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虽然在其后十余年中,这种本领基本都被他用在踩着对方底线恶作剧上。

      而他这项本领的巅峰成就,大抵也就是七岁那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找到并跟上了那个特殊却心软,几乎是宠了他一辈子的少女。

      有些画面不过人生中零星片段,似是风过无痕,却在当事人都不曾意识到时便深深扎根在了记忆中。就像那年大雪纷飞中尚还陌生的豆蔻少女对着他温柔微笑询问;就像未来数十年中,她每每在他闯祸时拧着眉恨铁不成钢;就像她眼含无奈地看着他装傻卖乖,最后不过一声叹息,却道是“你也早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莫要再那么胡闹了”。

      那时他总是满口答应,却从未放在心上,回过头又变本加厉地闹出些事来。山中人道是他生性跳脱又兼之年少,也唯有白婧源总是一副半讥半讽的笑,却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左靖炎知道,自己这个来历成谜又自幼心有九窍的师姐才是看他最清楚的一个——若他天性当真如其余人所猜的那样,又如何能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数年。可他到底为何非得做这么个碧琼山一霸,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更别说旁人了。

      或许白婧源会晓得,但左靖炎实在是不想去请教她。因为他看着她就像是看铜镜中自己模糊身影,镜前的那个人总做着荒唐胡闹的事,其实本不是这般的人;而镜中人什么事都要凑个热闹掺和一脚,却到底不过冷眼旁观,方看透这山与山上的人。太过相似的两个人,总是难免相看两厌。

      旁人说清流九大弟子中最为平易近人,或者说吊儿郎当的就是左靖炎。但作为当代天赋最强一人,自上山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谦虚二字哪可能与他扯得上关系。他自信早晚有一天他弄得明白这回事,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而碧琼山上的人,又有哪个会在乎时间呢?

      最终想明白这个问题的那天,他坐在树下看见白雪纷飞,美得一如他刚上山那年的冬,忽然便想起曾有人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上这座山。刹那间一切疑惑归于清晰,似雪中红梅嫣然开放。

      他想像二十岁前那般大笑几声,偷几坛醉仙峰的美酒,与人道一句不醉不归。却终究只是微微笑起来,神色温柔缱绻,几分陌生几分熟悉。那是不曾出现在那个十几岁少年脸上的神情,一双眼却仍与当年如出一辙,水光滟滟,笑意盈盈。

      乔婧涵说了那么多年的“莫要胡闹”,多年后到底还是听进了他心里去。

      第三章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若论碧琼男神第一人,指路清流峰小师叔。卢靖焕表示:……

      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哪怕对于生命更为漫长的修行之人来说,时间都是不可逆的东西。

      于是不可逆的时间像山中的风一样呼啦啦地过去,碧琼山老一辈峰主坐化的坐化,退隐的退隐。在卢靖焕成为新一任清流峰峰主之后,其余师弟师妹们也都从山顶搬到了半山腰,把清流殿附近的九处院落空了出来。

      不管左靖炎当年闹得多么天怒人怨,到了如今怎么也得算是个长辈,自然无人闲得无聊去和小师侄们八卦长辈年轻时作的那些死——左靖炎倒是干得出来这种事,前提是被八卦对象别是他自己。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新一辈的碧琼弟子都不再知道当初山上的那个混世魔王,只知道清流峰半山腰上有个对小孩子脾气最好又爱笑的左师叔。而左靖炎烧的那些树林偷的那些酒,也就随时光无声无息地沉淀在了过来人心底,于偶尔想起时摇摇头,无奈一笑。

      当初的气愤与恼怒在数十年岁月中到底淡去,剩下的不过是些温暖与怀念。

      怀念许多年前的清流峰,有一个天天不见人影的师父,有一个成天惹祸的小师弟,有一个一天到晚收拾烂摊子的大师姐,还有一群嗑着瓜子看着戏的人。

      然后属于他们的时代悄然过去,新的弟子又被带上山门。再不见那个在山间嬉笑的小师弟,只有雪中树下微笑着的小师叔。

      那之后,就是另一些人的故事了。

      ——————————————————————————————————————————————————

      左靖炎走进清流殿时,卢靖焕正皱着眉坐在案前处理事务——而在多年前这一般是乔婧涵的工作——好在卢靖焕同样被拉着在殿中围观不知多少年,加上他看似目中无尘,实际上却是个再认真严谨不过的真·好孩子,智商又过硬,该说不愧是他师父冒着被打死的危险都要抢过来的徒弟。所以不过一两年功夫,这山中诸般杂事倒也算是上了手。

      只不过这苦大仇深如临大敌的表情却自小有之,实在算得上是个人特色,估计这辈子到死都改不了了。

      上句调侃,出自多年前的白婧源之口。

      左靖炎也不等自家师兄招呼他,轻车熟路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随手翻出一个茶杯来,自顾自地倒了茶,动作行云流水一派大家风范,唯一的缺点大概是他的身份不是主人而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卢靖焕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又和没看到一样低下头去了。

      这若换了少年时的左靖炎,大抵就要开始闹腾,不把对方扰得无法安心做事不罢休,哪怕是温柔大度如乔婧涵,也曾被他气得提着剑满山地追杀他。然而此刻他却只是笑了笑,便安安静静地捧着茶坐在了一边。

      自从左靖炎上了山以来,安静这个词似乎就与他扯不上关系。这一幕要是被当年那些师兄师姐们看到,怕是会怀疑这个小师弟是否撞坏了脑子。

      然而看到这一幕的,却也只有一个卢靖焕而已。

      偌大一座清流殿,昔年坐了九个人都不显得挤,到如今不过两人,又一个都不说话,于是便也只剩下一室空荡荡的冷清。山上倒还算热闹,这份热闹却不再属于他们。

      ——大殷朝太丙在位第九年,当世最后一位妖皇遭遇叶归盟伏击,最终重伤逃脱,下落不明。这一事件标志着俗称“众神末日”的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分界之战正式打响。此役堪称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作为挑起方的叶归盟全军覆没,而身为反击方的第五盟虽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却也不过是惨胜,妖皇身殒,三山六岛十五宗人丁凋零,作为仙门之首的碧琼山门下弟子更是十去其九。自此,修真时代正式落幕,末法时代随之而来。

      ——碧琼山最强战力清流峰,峰主身殒,九大弟子当场战死六人,第七人白婧源因重伤引发旧疾,战后缠绵病榻近两年,最终饮恨九泉。

      ——清流峰大师姐乔婧涵,独战叶归盟中十九人,力竭身亡,成为清流峰既峰主之后的第一个牺牲者。

      后世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简单粗暴地把分界之战解释为顽固的守旧派的临死反扑,第六次分界之战更被认为是邪恶与正义之争。但那些真正身处这场浩劫的人却知道,对错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分辨的,即使到了很多年后,他们也不敢说如果对方胜了,修真界就将走向末路。时间总是单箭头,从来没什么如果。而当时的他们更无法知道自己的选择会给未来带来怎样的变化,双方都坚信自己的正义性,于是也使得这一战愈发惨烈——惜命是人的本性,少有利益能够凌驾于性命之上。在以利益为根本的战争中,当可能的收获与损失不成正比时,大部分人都会知难而退,很少有人为利益死战到底。建立在信仰上的战争则不同,参战者都不会因羞愧厌倦或者恐惧之类的原因而退却,甚至将胜利看得比生命更重。他们都相信即使因此而死都是光荣的,故而不战到一方被彻底打残就不可能停止,这也使得战争的惨烈程度上升了到了一种使人难以承受的级别。而当双方几乎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时,那几乎就注定了这场战争的结局。

      只有名义上的成败,而无实质上的胜负。

      这一战足足持续了十二年,到最后,作为胜者的第五盟死者无数,作为败者的叶归盟中人七成战死,其余三成作为俘虏被流放到荒原,永世不得归来。

      ——叶归,叶落归根。他们因不愿远离故土而投入战争,最终却只能以挑起战争的罪人的身份背井离乡,世世代代,不知归处,在千万年后忘记故土。荒原之上,无日无月,无星无云,甚至没有四季变化,只有昼夜不停的狂风呼啸,卷起荒凉大地上的沙粒与骸骨。在传说中,那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风声,是最初的那代叶归盟人一声声的叹息。

      而当叶归盟的幸存者在荒原上艰难跋涉,寻找哪怕一丝生存的希望的同时,第五盟下各门派都是白幡飘扬,“魂兮归来”的吟唱数年不绝。直至数年之后,生还者们收拾好心情,拖家带口离开扎根无数年的山与岛,移居第五洲。只有碧琼弟子和千疮百孔的碧琼山仍伫立在原地,作为最后的守护者,沉默凝视着这一片初始之地。

      然而这一战之后,再无叶归盟卷土重来,最后的守护者也没了用武之地,于是传说中的碧琼也就在传说中沉寂下去,在数百年后被普通人遗忘,又在数千年后最终走向消亡。

      然后,连那些修真者都开始怀疑,远古是否真的有那样一个修真的辉煌年代,曾经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场惨烈至极的战争。

      在漫长的历史中,又是否真的有一座仙山,名唤碧琼。

      然后有人说,那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

      谁是乔婧涵,谁是左靖炎,更是没人知道了。
      ———————————————————————————————————————————————————

      若用现在的话来说,清流峰前任峰主真是Flag立得飞起,当他再一次回到清流峰时,果然已是碧琼山生死存亡之时。

      他归来时是一个阴沉沉的黎明,天空中乌压压的云层压得极低,看得人心中无端压抑。同样乌压压的敌军从远处一直排到山脚,在寂静中仿佛有什么逐渐积累,等待某一刻忽然爆发开来。

      这个人在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传说中的词语,而少数时候则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明都数不清岁数了,却还是老不正经。然而此刻他敛了笑容,眉峰一拢,竟显出了一种他人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肃穆来。

      到了这时,才有人想起来,这么一个万事不管的人之所以能坐稳清流峰峰主之位,不过是因为他当年揍翻了碧琼上下所有的同辈人而已。世人总健忘,只记得他一天到晚闲不住,收了徒弟也不管,却忘了当年那个白衣少年一人一剑,全山上下难逢敌手。

      严格算起来,清流峰上的每个人其实都可以算得上是天才之流,但战争中个人的力量其实什么都不是,胜利都是靠牺牲堆积起来的。庸人也好天才也罢,都只有一条命而已。

      而那个昔年天赋最为过人,却在后来以荒唐出了名的男人,在一生的最后一场战役中名扬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终是不负清流之名。

      在此之后,清流大师姐乔婧涵临危受命,成为清流峰临时峰主。乔婧涵在位不过三年,最终身殒在一场奇袭中。等到左靖炎拼死领着援军赶到,已经是回天无术。

      那时的左靖炎尚不明白,明明已经亲眼见证过那么多死亡,早有觉悟战死沙场,为何偏在这一刻痛彻心扉,为何明明疼痛,仍要自虐般一遍遍回忆最后一幕。

      他看见她执剑立于一地尸骸中,白衣染血,鬓发散乱,仍是腰板挺直。虽一身狼狈,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并无大碍。

      可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她回过头来,神色仍是初见时的温柔,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阿炎,你该长大了。以后再胡闹,可没人帮你收拾了。”

      那是乔婧涵一生,最后一句话。仍是温声细语轻描淡写,没有一丝重伤濒死的迹象。

      后来的很多年中,左靖炎坐在屋前树下,将这一幕来回地想啊想。渐渐的,树木一年年沉默生长着,他仍是昔日青年模样,大雪却一年年染白他头发。

      他看着新的孩子上山,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学艺,笑意清浅,像极当年的某个人。

      岁月漫长,终究将我雕琢成你模样。

      ——————————————————————————————————————————————————

      卢靖焕放下最后一份卷宗,这才正眼看向对面的小师弟。

      “你时间不多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也是平淡的,不是担忧,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是啊,”左靖炎懒洋洋应道,“毕竟那么多年了。”

      卢靖焕沉默了片刻:“若非这些年你毫无寸进,不会只有这点寿元。”

      左靖炎扬了扬眉,一脸无辜:“我有什么办法啊,瓶颈这种东西谁都不想的。”

      卢靖焕看了他半晌,终究将那句“以你的天赋,怎么可能在这种瓶颈滞留了几十年”咽了下去,最终也不过是冷冷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他本便不多话,何况话再多也不可能说服一心装傻的人。

      这是卢靖焕最后一次见到左靖炎,半月之后,他看着这个师弟的死讯,似乎叹了一口气,又似乎仍是无动于衷。

      然后,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一年年地守着这座清流殿了。

      ——————————————————————————————————————————————————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左靖炎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就像卢靖焕所想的那样,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瓶颈,不过是他自己放弃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确实可以继续修炼,拥有更长的寿命,只不过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罢了。想见的人已经不在,该尽的责任已经完成,生命中的喜怒哀乐都已尝遍,要长生又能怎样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日升月落,于他而言,长生倒不一定苦涩,却是死水无波,既如此,又何苦留恋?

      毕竟,他从来都是那么任性的一个人啊。

      碧琼山上的雪仍下得纷纷扬扬,像是千年不变的风景,数百年光阴已过,恍然间只得道一句物是人非。

      他笑意浅淡,闭上双眼。到了这一刻,他与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似判若两人。

      寒意一阵阵泛起,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身体里抽离,思绪渐渐平息,四周归于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从混沌中惊醒,下意识抬头看去,却隐约见到那个白衣的少女款步走过。

      ——那是他记忆中,十三岁的乔婧涵。经历了那么多生老病死与别离,仍然未曾变过。

      小时候饿得饥肠辘辘他不曾哭,被人打得一身是伤他不曾哭,那些年修炼时受多少苦也不曾哭,即使看着师兄师姐们一个个战死都未曾落泪,大多数时间眼泪只是他装可怜的道具,似是天生就很少有难过这种心情。然而这一刻,他勾起嘴角,眼中却酸涩。

      大师姐,我到底听了你的话,你是不是好歹也得夸夸我?

      大师姐啊。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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