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51、第十七章 絮果

　　刚接手尹逸的时候，钟庆就有这个心理准备，肯定不好带。出身不好，跟老板不清不楚，脾气还一眼望不到底，真不如去带选秀出来的花瓶。可简执三请四邀，又为谭莹素那个片子的事出了力，他还要在这行混下去，只好认下人情，把尹逸揽到手里来。

　　自己做的决定，后果就要自己担着。比如眼下，尹逸就坐在他身边，没完没了地划手机屏幕，一脸木头模样，长久地一声不吭。

　　他探头去看，果然还是房屋出售的信息。

　　快一个星期了，天天如此，人在这里，魂不知道在哪儿。梁玳瑁看着心里发慌，又不敢硬凿开了问，只好把他请来。

　　她哪里知道，钟庆也一样没辙。

　　尹逸其人，业务不错，不缺人提携，本人也算努力，可细想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哪有人一边往上爬，一边还回头看的。

　　钟庆想到这里，忍不住就要叹气，冷不防肩头被人戳得生疼，扭头去看，是玳瑁姑娘在后面瞪眼睛。

　　也是，正主都阴沉成这样了，身边人再跟着唉声叹气，还能不能好了。

　　钟庆也想瞪回去，又觉得何必跟小丫头计较，就冲她略挥了挥手，往门口使个眼色。姑娘可能也是愁昏了头，这会儿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匆忙转身就往外走。

　　有第三个人在场，有些私话，总归是问不出口。

　　钟庆捏一捏鼻梁，刚要说话，却听见背后嘭的一声，风把房门砸实了。这动静不小，尹逸却跟没听见似的，依旧在那儿一下接一下地划。

　　“他那话，不一定是让你搬的意思。”

　　手指还是没停。

　　“你到底怎么想的？”

　　尹逸应声偏过头，却不看人，只盯着地毯：“不管他是什么意思，那地方，我不想住了。我想有个自己的房子，不用每天……”

　　还好是没说完，老板家门里的是非，别人没法接。

　　“那这件事，我替你办？”

　　大小也是个公众人物，凡事都想自己来，也是奇葩得很。见他嘴唇动了动，没吱声，钟庆赶紧再追着说：“你每天收工都几点了，哪来的时间。再说了，不方便露脸，你打算怎么看房子？你自己怎么联系，怎么跑？”

　　尹逸终于抬起眼，对上钟庆的目光。

　　被言语激怒的那一点浪花，在水面虚弱地滚了片刻，很快就归于寂静。

　　钟庆眼睁睁地看它沉下去，心里只觉得更焦躁了。

　　艺人的私事一锅粥，就算眼下还没影响到工作，长此以往，人总会有撑不住的时候。钟庆顶着经纪人的名头，不想管也得管。

　　尹逸混出头的年纪本来就尴尬，既不是十来岁能任人揉搓，也不是三十好几自己已经门儿清。钟庆在他面前端不起前辈的架子，真要一起混又差着年纪，简直左右为难。

　　公司艺人与老板的故事年年都有，哪一对看着不真，但确实极少有善终的。问题是，尹逸本人显然是特别重情的性子，随便在片场接个简执的电话都能一脸笑。钟庆好几次酝酿得差不多了，正巧望见尹逸整个人在发光的样子，竟都不忍心开口。

　　这一行赚钱是真赚钱，辛苦也是真辛苦。一把年纪了孓然一身的很多，郁郁寡欢的更多，难道还不准人家高兴几天了。

　　高兴过，总好过一无所有。

　　一不小心，时日就这么犹豫过去，许多规劝钟庆自认为诚恳，可在心头捂久了，时过境迁，再想说就得掂量着来。尹逸这会儿越是没脾气，钟庆就越不知从何说起。化妆间里就三个人，他们两个僵在原地，还有个苏安霓仰在靠椅里睡得人事不知，小呼噜有一声没一声的，刚才门摔上都没醒。

　　直到空气都快冻上了，钟庆才勉强又续上这个话题。

　　“你确定现在就买？租房子的话，会快很多。”

　　“我知道。”

　　这倒是答得干脆，钟庆暗自捏一捏手指：“你是想尽快搬，还是不着急？”

　　尹逸像是想把地毯看出个洞来：“尽快吧。”

　　“我自己租了个地方，签的长约，房东在国外。我基本没空回，闲放着大半年了，要不你先搬过去？”

　　“不用，我不想再住别人的房子。”

　　钟庆这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算松一口气。

　　“行，那就买。你把要求都列给我，我认识专门接圈里生意的人，总比你自己瞎弄要快。”

　　尹逸又沉默半晌，终究还是点了个头，说了一声谢。

　　钟庆实在不想多待，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大腿正撞上桌角，痛得他自己弯下腰去。厚厚一叠剧本被碰掉在地上，哗啦一声，不知怎么就惊到了苏安霓。

　　这一下撞得有点狠，钟庆疼得半天没出声，待直起身来，看见尹逸眼里渐渐有了几分人味儿，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耳边过的是什么话。

　　苏安霓惊醒的时候，喊的是“娇娇别走”。

　　尹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己明白过来，愣在椅子里，逐渐露出颓丧的神色，然后开口问她：“……喝酒吗？”

　　苏安霓冷着脸，拎起外套就往外走。

　　尹逸路过钟庆时，又说了一遍谢谢，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钟庆向来跟艺人签的经纪约都是长约，以前帮人办过很多次置业方面的私事，经验丰富。尹逸的要求并不苛刻，一周的时间花进去，就有了好几套值得实地去看的。他转过头想约尹逸的时间，这才发觉他的日程已经满得没眼看了。

　　正巧就是这几天，谭莹素在国外雇好了新的经纪人，火急火燎地要钟庆花时间跟人家交接。两人合作的结局谈不上愉快，但毕竟多年交情摆在这里，他还是想着好聚好散，把谭莹素往后已经敲定的工作一一交代给新人。

　　就在这期间，尹逸打了电话来追问，房子的事怎么样了。

　　钟庆只好说自己在忙，忙完了第一时间联系他。

　　这一忙就耗到天黑，拨回去尹逸又不接了，钟庆索性找梁玳瑁要了个地址，亲自去尹逸拍广告的棚里找人。

　　进棚的门在布景斜后方，灯光亮得晃眼，钟庆抬手遮了一下，适应过来之后，第一眼就看见尹逸白西装背后，镜头拍不到的角度，有一连串五颜六色的夹子。

　　梁玳瑁悄悄凑到他身边：“……他们只准备了一件，太肥了，他穿上整个都晃，只能这么对付一下。”

　　钟庆本想教她几句，以后带艺人过来前要核对好这些细节，结果刚想张嘴，导演冒出一句“再来一条”，场子立刻静下来，他只好再把话咽回去。

　　客户的全线产品都陈列在台子上，尹逸逐一拿起来，笑着打量一番，再扬手扔给站在后面的群演，假作好友之间分享饮料的场景。拍摄现场没有配乐，几个成年人脸上带了浓妆，还满面夸张的欢容，看着实在有点傻，还好尹逸举止自然，跟几个群演年龄相仿，演这么一出勉强合适。

　　“以后接广告注意点儿，别老强调他这阳光形象，不然自己把自己框死了，再来找他的也都是这种角色，戏路肯定越来越窄。”

　　声音压得很低，梁玳瑁不得不靠得更近才能听清，钟庆这一眼扫过去，突然发现她今天这一脸妆也不淡，不由有些奇怪。

　　“这边一会儿弄完都几点了……你晚上还要去哪儿？”

　　“我……要去看个电影。”

　　“午夜场？”

　　“哦不，一个点映。”梁玳瑁一边说着，一边想起自己这是在跟谁说话，哪儿有什么新片点映是钟庆不知道的，只好又补全：“就是丛鲤那个新片子，刚过审的，靖……白靖之给我的票。”

　　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靖之”，让钟庆一下就收住了话，重又皱起眉头，调开目光去找尹逸。

　　郑重其事化了妆，又觉得可以这么称呼对方，这丫头恐怕是会错了意。她以为给她票就是那个意思，可按钟庆最近听说的消息，白靖之这么做，很可能只是为了给丛鲤找些圈内的观众去看点映，事后能多收获一些有价值的评论。

　　他跟丛鲤将来会怎么样不好说，至少眼下这点你来我往的心思，明眼人已经能看得明白。

　　只可惜梁玳瑁还在会做梦的年纪，凡事都想得太简单了。

　　总算按客户方的要求都拍完了，尹逸转身跟群演一一握手，说了一圈“辛苦”，然后就径自往这边来了。钟庆抬手指指导演那头，示意梁玳瑁过去收尾，自己陪着尹逸一起往化妆间去。

　　一身夹子的外套已经被他扔在场边，里面的衬衫倒是合身，裹出尹逸挺拔流畅的身体线条，行走在来往的工作人员之中，越发显得耀眼。

　　偏这个耀眼的人物还处处周全，自己往前走着，一路点头跟人打着招呼，还时常扭头确定钟庆是不是跟上来了。

　　“……晚上还有事儿吗？”

　　“没事，你找我？”

　　先他一步进房间，确定里面没人，钟庆才接着说：“我带你去看两个房子吧，你看能不能二选一，要是不能，我再另给你找。”

　　尹逸往椅背上随意靠着，终于把浑身绷着的样子放下，露出一丝疲态：“行，你等我把脸弄干净就走。”

　　可能是工作排得满，人在营业状态里，这句话口气正常得很，上回见面那股郁气竟无影无踪。钟庆简直是惊喜，抬头正对上尹逸也在看他，破天荒地，对方居然笑了。

　　白天跟那绿眼睛的哥们儿和翻译周旋得心烦，钟庆整张脸都板得有些僵了，这会儿跟着动一动唇角，才发觉自己多久没笑过，不由摊开手掌，在自己脸上慢慢搓了两下。

　　尹逸就站起身来，在饮水机上拿了两个纸杯，倒了水拿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

　　“如果差不多，就尽快定了吧，我也想早点搬……”

　　闷葫芦好不容易说句心里话，钟庆正听着，背后的门却猛地被人敲出了地震的动静。

　　“钟庆，哥，你在吗？在就应一声啊，我真有事求你，我真……”

　　尹逸立刻转身进了盥洗的地方，钟庆一把拉开门，冲着来人就发了火：“这是什么地方，你鬼叫什么？！”

　　“哥，我真没辙了，程荻他醉驾呀，现在还联系不上了，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这大晚上的……”

　　里间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来人意识到屋里还有人，也只好先闭上嘴。

　　钟庆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竟发现自己是真无话可说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