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44、3

　　小餐馆的灯光白惨惨，映得蒋陌面无表情的脸不似活人。距上次见面有小半年了，他瘦得厉害，西装挂在身上像是拿错了别人的衣服，行动间流露出的满不在乎更胜以往，目光聚焦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又格外狠戾，像是想把什么东西都剜出洞来才痛快。

　　尹逸发自内心地不想坐在这个人对面。

　　刚才手机上来了信息，是简执问他在哪里，他没法编辑文字，只好回了个定位。这个地方离私人会所的后门只有一个转弯的距离，繁华就在咫尺，却在蒋陌的一个眼神里化为泡影，让尹逸觉得一切都是梦，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

　　一张桌子的两头，他们的呼吸此起彼伏。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还打算回来吗？”

　　尹逸已经没力气发火：“……往哪里回。”

　　“好，我知道了。”

　　蒋陌站起来，恰好遮住了灯光，尹逸仰头望去，余光恰好瞥到小店门口的方向，白靖之和简执正一前一后，匆匆走近。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找到蒋陌的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我希望这确实是最后一遍。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了。”

　　蒋陌与他何等熟悉，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俱落在蒋陌眼中，片刻沉默之后，两位不速之客就已快到桌前了。

　　那一刻，蒋陌居然笑了。

　　他嘴角的弧度逐渐加大，甚至还冲尹逸点一点头，说了个“好”字，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粗劣的塑料袋，迅速把里面的颗粒倒在自己掌心，然后干脆利落地仰头全吃了。

　　那东西大约是很难吃，蒋陌一边咀嚼，一边不由自主地皱眉，但这并不影响他抬手对简白二人挥手打招呼：“白公子，好久不见。简先生，幸会。我们家尹逸不懂事，你多担待。”

　　尹逸一时被巨大的荒谬感攥住了心脏，好几秒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吃了什么？！”

　　蒋陌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仿佛忍俊不禁，突然哈哈大笑道：“老鼠药啊，你快打120吧，我已经咽下去了，一会儿就该口吐白沫啦。”

　　他笑得如此畅快，笑声在餐馆的厅堂里回荡。尹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靖之吓得往后挪了一步，简执深吸一口气，扭头提醒：“别愣着啊！快让他吐出来！”

　　尹逸如梦初醒，伸手一把抓住笑疯了的蒋陌，捏住他的下巴就把自己的手指往里伸，想强行帮他催吐。简执在一边已经帮了忙，可蒋陌打定主意不配合，挣扎的力度之大，直接把桌上的碗筷杯子全都扫到了地上，连旁边的椅子都一并踢翻，逐一横尸当场。

　　吓傻了的店主在接连不断的巨响里，终于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三个成年男性这样拼力扭打，动静只会越来越大，白靖之自问没胆量靠近战场，只能尽力宽慰店主。他从未处理过一个中年女人对着自己的脸尖叫这种极端情况，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说来说去只有一句“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不远处，尹逸忽然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喊。白靖之几近惊恐地转头去看，正看见他用力把自己的手从蒋陌嘴里往外抽，但显然是被咬狠了没法摆脱，鲜血已经顺着手掌一路淌到了手肘上，滴下来混进地上的菜汤里，好一派五颜六色。

　　白靖之晕血，当即捂住胸口连连后退，最后只能弓着身体，扶着墙拼命干呕。

　　打成一团的三个人还没消停，几步之外又来了个跪在地上吐的，没一会儿连酒带菜都吐完了，开始吐胆汁，店主转身一望，声调立时又拔高了几度，然后抖着手拿出手机，眼看着就要拨电话出去。

　　简执正好看到，自己脱不开手，只好大声喊：“靖之！你快拦住她！你打给纪风宁，叫她立刻过来！然后再打给我家的医院，让他们派车过来接！”

　　话音刚落，蒋陌扑腾的力度急剧减弱，然后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倒在地上，果然吐起了白沫。

　　手里摁着的大活人突然就一头往地上栽，简执下意识是想扶住，但蒋陌失去意识之后，整个人陡然变得沉重，他捞了一把感觉无能为力，也就放了手。尹逸紧跟着扑到蒋陌身边，简执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扭头又看见吐得一塌糊涂的白靖之，便想着先去稳住店主，然后把该打的电话打了再说。

　　闹成这样，一堆记者就在附近，简执心里清楚，今晚已经没法收场。他把自己和白靖之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翻出来，统统塞给店主，请她稍安勿躁，110和120都不要拨。白靖之虽然横在地上，但人还算清楚，只是生理性地继续反胃而已，真正凶险的是蒋陌……

　　简执只打了两个电话的工夫，蒋陌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望之十分不祥。尹逸跪在病患身侧，半天都没动，简执连着叫了好几声都没回音，只好蹲下去，隔着无知无觉的蒋陌，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尹逸怔怔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眼泪。

　　简执叹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他们都很熟悉的光就突然在窗外闪了一下。简执立刻在快门声里站起来，转身试图拉上窗帘，可只有半幅拉得动，他只好又转回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窗户与尹逸之间。

　　毕竟是在镜头前讨生活的人，尹逸眼里的凝滞逐渐松动，然后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整个人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简执松了口气，低声道：“把脸擦干净，站起来，离他远一点……外面的人我不认识，我不确定能不能摆平。”

　　“好，好……”尹逸抬手去抹脸，却忘了手上还有血，结果把自己涂成了触目惊心，嘴里还在念：“我不能给良莠添乱，我不能……”

　　眼看着这状态不对，简执虽然心急，也不好多说什么：“行了！你别动了，听我的！桌上还有湿巾吗？拆一包，把手和脸都擦干净。”

　　尹逸像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照着他的话去做，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连湿巾外面的那层包装纸都撕不开。

　　“里面有洗手间，你先去收拾一下。”

　　尹逸好似听不懂人话，一张惨不忍睹的脸转过来，只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发愣。

　　简执连眉心都一跳一跳地开始发痛，当即厉声道“……快去！洗手间有镜子，你好好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两人相处至今，简执这是第一次板起脸跟他说话，尹逸总算因此清醒了几分，依言走开。

　　白靖之缓过最要命的那一阵，已经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找了张离窗口最远的椅子，瘫在那儿捂着胃，皱紧眉头死撑。尹逸路过他身边，血腥味大概是又浓烈起来，白靖之立刻毫无形象地弯下腰，又吐出一滩水。

　　“你们这是怎么了，外面医院的车……”

　　纪风宁风风火火闯进来，一眼看到地上的蒋陌和不远处要死不活的白靖之，立刻闭上嘴，快步凑到简执身边。

　　“你需要我做什么。”

　　“医院的车在哪儿？”

　　纪风宁立刻作答：“刚到门口。但看到有记者，人还没敢下来。”

　　简执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那我去带他们进来。记者交给你了，最好是一张照片都不要传出去。”

　　纪风宁四下望了一圈，没见到另一个关键人物的影子，不由更加焦急：“尹逸呢？蒋陌伤着他了吗？蒋陌这是怎么了？靖之又怎么了？”

　　简执张了张嘴，竟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抬手一指：“你问他吧。”

　　纪风宁顺着这方向看过去，只见尹逸游魂一般，无声无息地走过转角，走到白靖之背后，一下接一下开始帮他顺背。

　　简执已经出去了，白靖之的呼吸好似在拉风箱，店主呆若木鸡地坐在收银台里，眼神像在做一个非常恐怖的梦。纪风宁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环顾四周之后，只得转回来去找尹逸的目光。

　　她竟然找不到。

　　尹逸眼里空无一物，嘴唇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有手还在机械地上下移动——那只手上齿痕凌乱，深的还在渗血，浅的也翻着粉色的皮肉，像是被什么穷途末路的动物撕咬过，不死不休。